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擒龙寻珍记 作者:羊一弦 正经文案: 传说外海有龙,龙心有珍,食之长生,然妄想擒龙寻珍者,皆起执念,逆天命,人心迷乱,情海翻波…… 非正经文案: 世人皆叹燕王温润如玉,翩翩公子,但可惜大好男儿身陷贼窝,节操失尽,娶了穷凶极恶的海盗头儿,从此理所当然的过上了屋里屋外皆被欺临的“悲催”日子…… 强行卖萌文案: 燕王:本王聪慧过人,英雄伟岸,绝不是个怕老婆的窝囊货哦。么么哒!(手动比心)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桐,郑福儿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奴货   月色皎白,海面深蓝,一群白头海鸥拍打着翅膀,围着一艘偌大的商船发出啊呀的欢叫……      商船宽敞的甲板上飘着比海水还浓咸的血腥气,密麻堆满了倭寇的尸体,血水将甲板乌青的木色沁成了红色,分外刺眼。      商船上的老少瑟瑟发抖的匍匐在那染血的甲板上,压抑的哭成了一片,海上行商,先遇见倭寇劫船,接着又引来了这帮赤龙帮海盗,今日命怕是保不得了……   ……      砍了半晌的倭寇,那群海盗的大刀都有些钝了,在铁旗竿上磨了磨,那尖利的声响,比催命的号角更为惊心磨耳。      “大小姐,倭寇在我们的地盘劫货该死,而这船人没向我们上贡,按规矩也该了结……”   这说话的是赤龙帮的左兵头毛鱼,勇猛非凡,心狠手辣。虽说年已三十五,可此时却对那立在船头啃饼的少女恭敬躬腰,示意她速下杀令。      常行船的老人都认识,这少女是赤龙王郑赤的义女郑福儿,郑赤每每离岛出海前,便交待过他老人家不在帮中,便由郑福儿暂代帮主之职,全全统领岛中军务。      虽说在帮中地位甚高,但郑福儿也不过年仅十八,还生了一张颇为白皙清纯的俏脸,可半晌与倭寇的搏杀血洗,脸上却只是凉风淡过的清冷表情,似乎刚割完的不是人头,而是一大片韭菜……      在啃完大半个饼后,郑福儿这才抬起那双漂亮的杏眼漫不经心的扫视了下那匍匐在甲板的商船老少,瞥到其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船人时,微蹙了蹙秀眉,凉声道:“这不是老甲么?你也是个海上讨生活的老人了,出船上贡的规矩你会不晓得?是看不起我一个女人暂掌了帮务?”      说话间,抬脚便将脚边一倭寇的人头踹进了海中,扑通一声,溅起一道亮眼的血红,引得半空飞旋的海鸥又一片欢叫……      “小的不敢,不敢……”   老甲哆嗦了一下,刚可是亲眼见识了这大小姐率先跳上甲板砍了那倭寇头目的飒爽英姿,那手起刀落的狠辣劲头,那身先示卒的凌然气派,摆明得尽了赤龙王的真传,哪个敢小看于她?      老甲忙磕了几头,哀求道:“小的上了岁数,记性差了,差了,该死的很……船上这回带的丝棉等货,值几万金,就全送给大小姐了……只求饶这一船老少的性命啊!”      “没上贡,货自是要的,人也必须要送下去见海神!”   毛鱼将刀背在铁旗竿上砰砰撞了两声,扭头看向郑福儿,重声提醒道:“这可是海上这行的规矩,就是赤龙王他老人家在这也破坏不得!”      海盗们也纷纷叫嚷附和,杀人快意,那双双眼目与又磨亮的刀子都泛出了急待饮血的亮光,满船的老少更是面如死灰,悲哭的,失禁的,昏厥的,混成了一团……      郑福儿又从腰间麻布袋摸出个皮酒囊来灌了一大口,圂囵着骂了声:“都是些窝囊货!”      这海上的规矩不能破有不能破的道理,若开了这个先例那以后出船的商人哪个还愿主动上贡,那岛上万口人拿什么养活,寻思到此,郑福儿抬手一挥,道:“先把那些个吓尿的胆小鬼砍了吧!活着也是些浪费粮食的,死了干净!”      海盗们得令去拖,却听一声“住手”的断喝,声音清悦宏亮,带着气势,随北边遥来的海风打起了一个不重不轻的浪头,惹得那聚在船头的海鸥们也轻叫了一声。      郑福儿秀眉微微一挑,寻声朝那船舱中望去,那拔步而出的是个蓝袍青年……      约摸二十出头,身量颀长,迎风而出,袍角飞扬,很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细看那模样也很俊美,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润泽,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竟是敢与她对视,带着傲然的气势。      从十岁那年独自出海杀了一船倭寇起,便再没有人敢用这等挑衅的眼神与她对视……      郑福儿微愣一瞬后,冷笑了一声,抬指朝那青年一点,劈手做了个杀的动作,两名精壮的海盗便是将他从中拖拽了出来摁在了船头,利刀架颈……      “饶命啊,大小姐,他不能杀啊……他不是平常人!”   老甲一个愣神后,便是不顾死活的冲了上来,拽住了那青年的袍角……      “嘿?怎么个不平常呢?”   郑福儿嗤了一声,一把捏住那青年的下巴,端祥了一下,漫不经心的道:“啧,眼瞎多舌,长得就是副找死的衰相嘛!”      青年下巴被郑福儿尖指掐得别不开去,凌然道:“杀了本王,我大明水师必派重兵将你们这些海盗全都缴灭!”      这一句话就吓得老甲魂飞天外,冷汗涟涟,本只期盼这大小姐初掌江海,还能有少些杀心,可这位还不知轻重的却耍起了贵人威风,非被拨皮绷鼓不可,忙颤颤道:“这是当今皇上的四皇子燕王,真是杀不得的啊,杀不得……”      “燕王?”   郑福儿倒是费神想了一下,的确听说那四皇子朱桐奉皇命前来督那朝廷水师,意图缴盗灭寇,可眼下却怎的冒充商人在这商船之上?细想来该是因着时近海神诞了,意图出海来擒那传说中的海龙,并挖龙心得珍吧……      哼,这帮吃着民脂民膏的废物果就是一个蠢字了结!   郑福儿瞥着朱桐便越发不屑了,嗤道:“就你们朝廷那帮窝囊废,哪一回出兵不是重兵?又哪一回占到过便宜?”      这话自是刺到朱桐痛处,脸色不由一阵青白。   郑福儿见此,眉眼弯弯一笑,拔出小刀子来亲自搁在他那颇为白净的脖颈,磨了两磨,笑道:“若是将这皇帝崽子的头挂在旗杆上,那定是大震我军心,大长我帮威风哦!这是不是就叫作杀鸡儆猴呢?”      郑福儿嗓音清甜,语气轻松,若说出的不是这等冷血杀人的话,悦音撞耳倒该是令人沉醉的美事一桩,可好好的淑女不做,却做女贼。      朱桐暗叹了声可惜,侧目看她,说得倒也云淡风轻,道:“你杀了本王,那你义兄郑峰定也逃不得人头落地的下场!”      这话一出,郑福儿握刀的手果是一滞,就是那毛鱼与一众海盗也是握紧了刀柄。朱桐口中的郑峰是赤龙王唯一的亲生儿子,上个月郑峰上岸购粮,却是迟迟不回,也是昨日才刚得到的消息,郑峰竟是在岸上招了暗算,落入了官府手中。      郑福儿寻思这燕王眼下倒是杀不得,还正好为质去换回大哥,正欲将刀收了,一旁的毛鱼倒是也猜察出了大小姐的意图,可却握紧了拳头,脸色深沉的低声道:“可大公子若晓得我们为了救他而坏了海上的规矩,丢了我们赤龙帮的脸面,他想来也是不会活命的!”      这话倒是不假,郑峰虽说武艺平平,但与赤龙王一样性情刚禀,立法治兵,说一不二,他的下属曾酒后犯下小规,他便不惜自刺数刀以自惩,这样的人怎能容得因自个坏规矩?      寻思到此,郑福儿那雪亮的刀子又朝那朱桐的颈上重抵了一抵,明显比先前带起了更浓烈的寒杀之气。      这阵杀气引得朱桐再抬眸检视眼前这个模样清纯的纤娇少女,若不是那双带着寒气的漂亮杏眸让他回想起她先前跃上甲板利落斩杀倭寇的模样,本来还默默为她叫了声好,可此时却不由暗嗤,这些海盗贼人都是视人命草芥,只有一副狠毒蛇蝎的心肠罢了,不过,倒并不觉她为了她义兄胆敢杀他。      老甲见朱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胆气倒也冲上来几分,一把年岁了,本也就是个走私贩货的下等奸商,可先前燕王竟高看于他,提拔他做了那水师的参谋,还举荐他三个儿子干了正经差事,这土都埋到颈子的人了竟还能让儿孙辈们沾点光彩,他这老骨头怎的也是要保住燕王这个大恩人的。      老甲常年行船见多识广,这海上的事他自也有如数家珍,这乐浪海三十六岛,海盗四五万人之多,分为赤、橙、黄、绿、蓝五个帮派,虽说明面上以赤龙王的赤龙帮马首是瞻,但私下里橙、黄、绿、蓝四帮的头领都想坐那海上的头把交椅。      如今,赤龙王出海未归,大公子又身陷囹圄,赤龙帮交给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暂行掌事,用脚趾头也猜得出那四帮定是不会甘心受这大小姐节制的。      想透了这一层,老甲的胆更是肥壮了一些,将话在喉间圂囵了一遍,抖了抖那两撇茂盛的山羊胡子,娓娓道:“听说贵帮早先朝外放话要替大小姐招婿,可凡夫俗子哪配得大小姐这等有才有貌的女中豪杰?燕王年刚二十二,尚未婚娶,正是配得小姐啊!”      这话一出,众人傻眼,这老甲死到临头竟是说起媒来,莫不是吓得疯了?倒是毛鱼横眉一思,明白了老甲的用意……      先前老爷子出海不归,大公子又武功不济,只好让大小姐一个女流之辈暂代帮主,那四帮便以小姐未婚为由三番两次逼迫小姐让位,前些日子还齐齐放话说小姐在海神诞前若是成不了婚便是该将帮主信物赤龙刀拱手让出。      可祖上规矩若是女子承帮主之位必须已婚,且夫婿还不能是帮中男子,那最大可能就是掳来奴货,可奴货的成色大多都是不好的。      毛鱼又打量了下朱桐,身量颀长,模样俊气,细皮嫩肉也绝不像有什么身手,这张嘴虽也硬些,但宫中长大的不过是些没骨的软脚虾罢了,吓唬吓唬也就成了。      这等尚好的货色拎到那四帮面前不但可堵住那四帮的破嘴,更重要的是海上规矩若是帮主有喜便可酌情放生,如此不就能理所当然的暂留下这小子性命去换大公子周全,倒是一箭双雕的事,便是对郑福儿道:“还有两日就是海神诞了,这奴货我觉着带回去是可行的!”      “不行!”   朱桐拒绝得断然,堂堂皇子娶个狠辣贼婆,奇耻大辱还不如就死。      这一声惹得郑福儿咬着牙嗤了一声,毛鱼的意图她自也是猜到,她还憋屈得没道句不行,却没想到这傻子却又梗了颈子想要找死,可他死了无妨,拿什么去换义兄活命?抬手便是狠拍了拍朱桐那白净的脸蛋子,手腕上的一只小金铃铛脆响声声在寂静的海面轻脆回响,而比那铃铛更脆的是她的语声:“小子,你不答应,我郑福儿就宰了这一船人!”      一时间,甲板上的人又吓晕几个,朱桐似也被她拍得傻愣了一刻,看了眼那皓腕上的金铃铛,再直直瞪着眼前少女那张俏脸,肩头微微抽搐了两下后,竟是魔怔似的发起了怂来,嗫嚅道:“成婚……行是行,但请小姐先得将你生辰八字告诉我……我学过些易经八卦,看我们八字合不合……合不合?”…… 作者有话要说:  *^_^* ☆、第二章 传说   刀架脖颈,性命攸关,还在乎八字,真是深宫大内养出的废人。      老甲的冷汗又沁了一层,常跑船的都知这郑福儿只是赤龙王郑赤捡来的养女……      十三年前海神诞当日,赤龙王出海祭神,遇上罕见的奇异龙卷风,海天昏晦变色,海浪涛天,本以为要全船皆没,殒命海底,却是见那旋转的水龙卷中抛出一个小女娃……      她在海中不知飘了多少日,身上七七八八的伤口已被海水泡得溃烂,气息奄奄,可那双细细的手臂却死死抱住一块浮木。小小年纪那坚强的求生意志令那些杀戮惯了的海盗都惊声不已,而更令海盗们惊异的是,当赤龙王冒着疾风大浪将这女娃捞上甲板时,那刚还掀天的龙卷风竟刹时停了,海上云开雾散,一片晴好。      由此,赤龙王认定这个小女娃是海神所赐,福于外海,便是收为养女,取名福儿,照顾教养,视若掌上明珠……   ……      虽说赤龙王认定这小女娃是海神所赐,但其实也不过是个在海中漂了数日受过惊吓的可怜娃娃,爹妈都记不得了,更别说能记得自己生辰八字,先前那些上岛说媒的婆子曾不知轻重的问起小姐生辰,都会惹来郑福儿雷霆大怒……      眼看郑福儿的俏脸此时又上了寒霜,朱桐倒像是被吓之后忽然灵光了起来,将眼眸一抬,捏着袖角,无比真诚的道:“不用算,不用算,小姐一看就是宜家宜室的好妇!”      “嘿……”   郑福儿捏起下巴瞥了下眼前这忽然嘴上抹蜜的大好青年,先前听说那燕王奉旨来督水师,帮中兄弟便打听到了这家伙不少密事。      据说这朱桐是胡贵妃所生,年虽二十二却未娶妻,府中连个暖床的姬妾都无。倒也不是说这燕王多么心清若水,不近女色,而是因着这就是个好男色的断袖,坊间风传他燕王府中养了多名戏子乐人,清一色的脂粉少年,夜夜笙歌,寻欢作乐。      大明皇族果就是一帮筋骨疲软的窝囊货,为了活命就口舌生花。      郑福儿生平最讨厌言不由衷的鼠辈,若不是想要留他来救大哥,眼下定是先割了他这条舌头,皱了皱鼻,嫌弃道:“一身的脂粉臭气!”      这句一出,朱桐刚还带着假惺笑意的俊脸微僵,刚还挺得笔直的脊背曲了一曲。      这微微一屈倒让郑福儿颇感趣味,看来这断袖竟也还是有些男儿自尊,帮中血性汉子见得多了,断袖还从未见过,真好奇男人与男人寻欢是该是怎的抱做一团的?这样一想,看这朱桐的眼光又多了两分审度珍禽异兽般的猎奇,忽的道:“拔光他的衣裳!”……      毛鱼抚了抚额,这大小姐从小就这般疯疯癫癫,神神叨叨。可眼见那燕王小脸刹白,要是受不住辱咬了舌自了尽,还拿什么去换大公子,忙低声道:“小姐不要胡闹!”,挥手下令将满船货物并了朱桐拖上那扬着赤旗的大船,扯着低沉的嗓音吆喝起航……      这整船人命算是暂保住了,那老甲也立时再将散乱的胆气聚了聚,跟了上去,执意要跟着朱桐囚在一处。      毛鱼寻思这老甲行船多年对海上了解甚深,落在朝廷手里就是祸害,可眼下留着这老儿倒能劝一劝那皇子,免得那身娇肉贵的一时想不开去,死了麻烦,便是将老甲也绑成棕子,与朱桐一并押进了那昏黑闷气的船底舱……   ……      听着那海浪拍打船底的巨响与甲板上海盗们数着战利品的欢呼声,朱桐这才微微叹了声气……      虽说来此的真实目的是奉秘旨暗寻那能让人长生的龙珍,但明面上却也是为督水师而来,出京前也真真雄心壮志,还说什么不灭贼寇誓不回京的豪言,可今日见识了这些海盗的悍勇,组织的规整,还有那装备着精良火器的盗船,才知此前真是井底之蛙,在巴掌大的天下活得天真。      老甲见朱桐那锁眉轻叹的模样,以为是为着那要做女贼夫婿而受辱神伤。毕竟是个金贵的龙子,读书人脑子也不活焕,一下想不开,撞个墙咬个舌那是常事,忙轻声道:“我们这些跑船的贱民有句话,留着破舟在,海阔仍我行……”      见朱桐回过神来轻点了点头,老甲又挪了挪身子,凑上来耳语道:“只要先保着命,待得了机会,小的定豁出命去帮燕王脱险!”      朱桐知老甲这话说得也没底气,那大小姐喜怒难定,虽一时不会要他的命去,但一句话未对上难免就又起了要将他拔光示众的龌龊兴头。      这苍茫大海,浪头滚滚,指不定哪日便会发现他如盐焗虾一般的被撂在海岸,浑身溜光,甚是美味……      可眼下海盗打的是将他拿去换郑峰的主意,性命暂时无忧,想来也该是会将他好好喂养着才是,至于那皇家的尊严……咳,又值得几个钱?      朱桐唇角微微一挑,换了个舒适一点的姿势靠着船壁躺着。再说了,他一个“断袖”已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父皇屡下旨要给他赐婚,他拒绝后,震怒之下,索性听那严贵妃谄言将他撵来了沿海寻那能让人长生的外海龙珍,且指着他的鼻子骂说寻不到龙珍便是不准回京。      这,才是个难题啊。      他倒也并非眷恋那京城荣华,只是若回不了京,母亲一人留在那深宫又该如何安生?母亲身患重病,早已无宠,这些年清灯侍佛,强撑度日,也不过是心心念念着他这儿子罢了。      想到此,朱桐的心上痛了一痛,不过若是那龙珍真如传说中那般能保命,能长生,那母亲不也还是有痊愈的希望?便是扭头轻声问老甲道:“说这海中有龙,龙心藏珍,能让人长生,这是传说还是实情?”      老甲微震了一震,神色抖然也凝重起来,望了眼那入口处,轻吸了口气,轻声道:“传说那藏珍之龙是海神所养,能见的都是大福大贵的奇人,本来这是无人信的。可十三年前海神诞当日,那赤龙王郑赤不是出海祭海神么?遇着奇异的水龙卷,还救回郑福儿……据说好多人都看见那大风大浪中将郑福儿托出海面的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龙啊……”      说到此,老甲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作了个揖,还不由轻抽了口气,道:“不然,你想啊,十三年前。郑福儿还只是一个年幼体弱的小女娃娃,若是没有海神眷顾命海龙护她,她能没吃没喝的在大海中飘许多日子不死?那海中可多的是吃肉的大鱼大物啊。”      听老甲说罢,朱桐蹙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的微点了点头,蓦的没头没脑的叹了声:“十三年啊……”……   ……      在海上飘了半宿,朱桐晕船吐了数回,盗船终是停了,郑福儿亲自将他和老甲以黑布蒙眼带上了岸,绕了几曲几弯,才停将下来……      朱桐环视这是在一处院子,虽说与他的王府比不得,但修得倒还是工整有致,院中还种了几株樱花,只是已然半死不活,一派凋零,看着甚是惨惨凄凄,朱桐轻叹一声,细看了看那樱花,对郑福儿道:“找些花肥来,没准我还能让它们活!”      “花肥?”   郑福儿愣了一瞬后,蓦然轻笑起来,一个掳来堵那四帮口舌的奴货,还真当自个是那发了芽的绿豆能当菜吃啊?抬眼瞪着这个搞不清自个处境的青年,冷笑道:“将你剁了,就是花肥!”      这话顿引来院外一阵哄笑,那些都是帮中的女兵,听说大小姐捉回来了个奴货夫婿,便齐齐奔来看热闹的。      本就看不得朱桐这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白脸模样,女兵便是齐齐撸了衣袖,对朱桐奚落调笑道:“剁手剁脚还是剁哪,要不要姐妹们教教你?”,“要不先拔光了看看剁哪合适……哈哈哈……”      望那一众五大三粗的女兵,老甲忙抹着汗对朱桐小声提点道:“那些都是他们帮中的女兵,比男人还悍,也惹不得,惹不得的!”……      “哦?!”   朱桐闻言,在后宫女人自是见得多了,可这等彪悍粗鲁的还真是让他开眼得很,轻抚了抚衣袖,唇角扬笑,对那些看热闹的女兵们道:“贵帮人杰地灵,在下初来乍到,多多指教,只是在下是大小姐的未婚夫婿,这就算要拔光了也是给大小姐一人观瞻才对吧?”      这话一出,不但那众女兵傻了下眼,就是一旁抱着手想看笑话的郑福儿脸都微微一僵,原是想将这皇帝崽子激怒再好玩上一玩,可他这般笑容满面,随遇而安的架势,倒让她瞬时对这游戏兴味索然了,便是冷哼了一声,领着众女兵而去了。      朱桐望郑福儿背影走远,若有所思的笑了一笑,雅然的撩起袍摆在屋中一方断了椅背的破椅落坐,看着老甲仍是一副草民皆兵的紧张神情,安慰笑道:“本王好歹也是那大小姐的未婚夫婿,这帮中再凶悍,也不会敢冒然将本王拨光示众的,而且这一日三餐想来也还是会定时送来的!”      老甲微怔了一怔,看着这娇贵皇子这副从容不惊到有些缺心少眼的模样,竖了竖大拇指,轻声道:“王爷你这性子真是个能干大事的!”      话虽这般说,但还是叹了声气,在墙角拈了把破扫帚打扫起来,轻声道:“我记得啊,我大姑妈的小舅子的二表哥娶的是他家隔壁的一个闺女,看着水灵,可也是个凶婆娘,然后啊,就顺着那泼妇的脾性薅,如今都还平平安安的活着呢……那大小姐脾气虽坏,但怎的也是个姑娘……”      朱桐颇为赞同的点头,可抬头望眼这海岛不同于京城的澄澈碧空,眼神渐渐幽黯起来,又蓦的没头没脑的叹了一句:“十三年啊!”…… ☆、第三章 恶婚   朱桐本以为婚事筹办总需时日,哪料第二日一早,他便被那群五大三粗的女兵套上了大红的喜服,拖拖拽拽的要去行礼。      朱桐他从前哪料想他堂堂燕王的婚事会潦草到这等地步?更料想不到这来见证他大婚的会是这样一群汉子?      只见那还颇大的聚义厅中除赤龙帮的大小兵头外,还挤了不少粗犷的其他颜色,赤膊上分别缠着橙、黄、绿、蓝的布条,油沁沁的泛着齁气,想来就是那另外四帮海盗的帮头兄弟,个个肌肉板结,握刀提锤,雄纠纠的模样绝不像是来观礼而是来拆台干架的。      毛鱼立在厅中的石阶中央,领着赤龙帮的兵头们爆着青筋吼了几声“天苍海阔,英雄壮气”后,便是一指朱桐,冷面抱拳道:“这就是大小姐的夫婿,今日多谢各位帮众兄弟前来观礼!”      众糙汉打量这新郎倌,颀长的身躯套着一身宽大的半旧喜袍,袍袖飘荡,竟是显出几分弱不禁风的风味,而那喜袍的赤色又将他白净的肤色映出了两分娇艳的颜色,唇红齿白的,竟是又添了几许娇艳欲滴的味道……      众糙汉看得傻眼,遂纷纷捶拳大笑:“这就是个娘们儿假扮的吧!”      其中一个壁绕绿布条的光头男人更还邪笑着伸出咸手便要朝这新郎倌粉颊上揩一把油,可咸爪尚未触到新郎倌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子,便见一道血亮之光迅疾而来,搅起一阵疾风。接着只见那光头男人的光头骤然飞出,在水亮的石地板上打了几旋,滚了两滚,那刀过之处才血如喷泉般而出,且听那带着冰渣的甜声冷嗤:“该死的!”……   ……      众糙汉一瞬哑然,盯向那转眼已立在厅中的郑福儿,今日也着了一身绯红大袍,虽也半旧,倒还合身,腰间系着一条金丝腰带,扎得紧致,越发显得小腰盈盈,灵动娇俏,只是,只是她手中那把柄血亮大刀让她看起来格外的妖冶鬼魅,杀气腾腾……      众人屏息,就是朱桐都将心提了几分,那血亮大刀定就是传说中赤龙帮的镇帮之宝赤龙刀,传说这刀是宋末崖山跳海殉国的陆秀夫终魂所化的海底赤铁所炼,无坚不摧,若是要想擒那海龙,并从龙心得珍,也非这把赤龙刀不可……      本来出动赤龙刀宰了一个先惹事的小人并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赤龙帮的兄弟细一看那光头,暗道了声麻烦,这杀的不是别人,恰是这绿鲨帮老大陈有的新女婿。      这陈有平素就爱领着那四帮叫嚣生事,今日杀了他的女婿,还不寻了这个理由来干场大架?      果见那陈有盯着女婿的人头一愣之后,怒吼一声,扯起搁在脚边的铁锤便是朝郑福儿砸来,那暴烈杀戮之气让朱桐骤然大惊,抬身要去扯郑福儿躲避却是被她一脚踹开,只见她飞身而起,扬起赤龙刀便是朝那陈有挡去,身法矫婕,本该凌烈的刀法却被她耍得带着慑人心魄的妖气……      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可只见郑福儿刀风一转,眨眼之间那刀刃便是抵在了陈有的颈项,将眉一挑,冷声冷气道:“我敬你是长辈,可长辈却怎的要与侄女动手?”      郑福儿这副先宰了人还理所当然的表情,将陈有气得心肺炸裂,唾沫横飞的吼道:“我婿不过是摸了下你抢回来的假娘们儿,你就动手杀他?”      “嘿……”   郑福儿却是不以为然的一声轻笑,忽的扭头喝道:“来人!将那该死光头拔了干净!”……      这一声喝令将陈有越发气得战栗,嘶嚎挣扎着就要鱼死网破,就是朱桐都暗有些看不得了,死者为大,为点小事砍了人头还要拔光再羞辱一番,这个郑福儿是怎样扭曲恐怖的心肠啊?      难怪她虽相貌可人,但是不但行船走商的怕她,就是他们外海的这些海盗贼人也都私下叫她“恶蛟”,据说六岁就会捅人,八岁就会挖心,十岁就随了赤龙王出海劫抢,杀烧抢掠样样恶事干尽,更还有青出于蓝的架势。      可惜生得那一副纯真秀丽的面貌,看着如画中仙娥,实则是个蛇蝎毒妇,难怪姥爷曾扁着被姥姥打得缺了门牙的嘴对他说娶妻娶丑,丑女多贤,这貌美的真是一个比一个要命,就是哪日想要他心肝下酒了,也要挖出来双手捧给她吧。   想来这也是姥爷被姥姥欺压了一辈子的人生甄言,真是字字血泪啊。   ……      朱桐这方内心伤感,那方那掉了人头的绿鲨帮女婿还是被毛鱼领人拔了下裳,众汉一看却是惊声,就是刚还叫嚷着要拼老命的陈有都傻愣了眼,只见那大裤裆里竟是还裹着兜裆的布条,布条扯开,那比头还泛光的屁股墩上竟是还纹了一奇怪的图案,细看是一只后肢直立,双瞳大睁的猫。      众一片嘘声,这穿兜裆布还纹这诡异猫形,不是那帮时不时来抢地盘的倭寇常有的标记么?也就是说这陈有的女婿竟不是个汉人?      郑福儿挑了挑秀眉,斜睨着那此时皱鼻张嘴,一脸纠结的陈有,不轻不重的道:“我们外海的规矩,不得收倭寇入帮,可有叔你不但收了,还嫁了女,招了婿?”,摇了摇头,一脸正色道:“唉呀呀,侄女这是替有叔清理门户啊!”      这话奚落得见血见肉,但也说不出个错处。   陈有此时也只想插瞎自个双眼,后悔嫁女之前就没将此人底细摸个透彻,让女儿新嫁便守了寡,还在帮众面前丢了大脸。      陈有火气之余,却是又不得不将眼前这乳臭未干的死丫头重新审视,说她是海神所赐,他是不信的,但她这身功夫倒是真得了郑赤真传,而那铁血杀戮的脾性也是有那老郑的威风。更再转目一想,他帮中人事,他都不清,这死丫头却能了如指掌?      看来这死丫头果是一条会咬人的“恶蛟”,再修个几年,怕是要化龙翻天了吧?      陈有心下虽是耿耿不舒,可眼见毛鱼已亲领了一众赤龙帮的汉子拎刀堵了门口,便是将火气拼命压下,撇开这死丫头不提,这毛鱼本也是个冷血剁人的狠角,今日稍有异动,没准就被这些死崽子一锅端了,这眼前亏还真是吃不得的。      扭头便是连拍三下柱头,大吼道:“侄女大喜的日子,做叔辈的今日是来恭喜的!”      柱拍三下,前仇暂了,这也算是做长辈的认了错了,另外打着搅点混水的三帮自也是开口道贺。      这转眼之间,仍还飘着血腥气的厅里又是喜乐大起,锣鼓砸耳,一团和气,众糙汉还起哄大喊着要郑福儿将郎倌拖去后堂,洞房三天的荤话……      朱桐微皱了皱眉,见郑福儿也已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脸色,他更为明了刚这场血腥浑晦是她为立威信刻意所为,而与他的这场婚事也仅是为坐稳帮主之位的戏码,没有半点真情。      在媒婆催促他伸手牵住新娘时,他茫然而迟疑了,眼前女子未施粉黛也眉目如画,远甚那些精挑细选的宫中佳丽,可那刚杀过人的纤手,他真可牵得?      这一瞬的游移看在众人眼中,身旁的毛鱼将刀柄一握,沉声提醒道:“行礼了!”      朱桐这才刹然回神,见众人皆将他盯住,而那新娘子的手也正半伸悬着,漂亮的杏眸紧盯着他,带着那寒冬的冰霜。      刀口舔血的买卖人,成婚行礼没有繁琐的礼节,赤龙王出海未归,成婚的礼仪不过就是新郎新娘牵手拜一拜海神,便是了事。可眼下这新郎傻愣着皱眉,摆明是那傻气又犯了,心下盘驳着想要悔婚吧。      厅中众人顿时有些骚动,那刚死了婿丢了脸的陈有更是得了那出一出气的借口,这死丫头成不了婚,就是逼不了她卸了那代帮主的名头,也可下她的脸面,上前便用力一拍朱桐的肩,道:“侄女这身本事什么样的男人都能直接办了,何必费神逼着男人娶你!”      这话顿时引得一片浪笑。这“恶蛟”凶悍手段,果就是没男人敢娶的,看这弱不禁风的小白脸都不愿屈在她淫威之下呢。      啧,刚还说这小白脸是个假娘们儿,这下看来还是个有胆气的真汉子啊。      “有胆气的真汉子”朱桐被那陈有拍得险些呛血,轻咳了两声后抬眼见郑福儿脸色清寒的转身拔步要走。      望见那纤弱的背影,朱桐一阵莫名心疼,还刹生出一股英勇护花的豪情来,奔上前将她的手一把拽住,正色道:“我刚不过是在想我这般赢弱不济,何德何能竟是能与小姐结为夫妻,真真是喜不自甚……”   ……      这急转而来的卑躬屈膝,那一脸奉迎的窝囊,引得众人一愣之后又暗一声唾,这小白脸果就是个假娘们儿啊,惜着条小命,连腰骨都不敢直了。可落在这“恶蛟”手里头,早晚还不是要被挖心掏肝,吃干抹尽。      当然这话没人有胆敢明面上不顾死活的吭上一句,只能暗里的嗤着,可那新郎倌已是屁颠颠的牵着那“恶蛟”行完了礼,便是要去海畔敬一敬海神……   ……      郑福儿步伐极快,朱桐没有功夫傍身,只能一路小跑的跟着,那靴还很不合脚,海滩泥沙绵软,走上两步,靴便陷在沙中,死活拔不出脚来。      郑福儿嫌弃的回头瞥他,正想吼上一声,却正对上那双含笑的凤眸,且听他喘着气笑道:“小姐,不,不,如今应当叫娘子……相公我会尽力跟上的……”,说着,索性将那双过小的靴子脱了下来,从靴筒中跳将了出来,姿态还很是灵活……      一双白净的大脚顿时陷在那细沙之中,时近午间,日头焦灼,沙石灼烫,他轻嗷了一声,心疼的动了动那被烫疼的幼嫩脚底板。      这等受不得苦的怂相让那些捧着祭品跟随而来的女兵更是扁嘴,大失所望的叹息小姐是嫁了个什么不中用的假娘们。      郑福儿倒不介意,反正也是个掳来换大哥的奴货,姑且就忍上一忍,可眼见就要到那午时,拜海神可不能错了时辰,而他这厢踮着脚尖,亦步亦趋走得既难看又缓慢,便是不耐烦的喝道:“你倒是麻溜些啊!”      “嗳嗳,娘子莫急……”   朱桐拔步便跟,哪料竟是踩到一颗溜圆的鹅卵石,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便是朝前扑去,直直将那与他一步之遥的郑福儿压翻在了那沙地之上……      这扑翻了“恶蛟”本就要命,而更要命的是他的嘴还端端的压在了她的唇畔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嘿嘿 ☆、第四章 零丁   朱桐看着那眼瞳已放大泛起杀气的“恶蛟”,后背沁起冷汗,难道他朱桐年纪轻轻真要亡在他乡?就是不知这一死,那些史官会不会笔下留情,替他编出燕王朱桐身陷贼窝,英勇就义这样的佳言妙词。      心头悲悲切切的念头盘桓之后,朱桐泰泰然的立起身来,吧咂了下嘴,垂着眼皮一本正经的道了一声:“娘子,失礼了!”      郑福儿挑了下眉,这家伙这两日见识了她杀人割头的本事,却怎的还能这般淡定从容,冷声道:“你不怕死?”……      朱桐听闻这话,抬起眼皮瞥了一下“恶蛟”冷厉杀气的眼神,斟酌这答怕还是不怕为好?      这“恶蛟”的脾性古怪,喜怒无常,若是答“怕”,定会被她认为是胆小鼠辈,活着浪费粮食,顺手就一刀将他了结了。可若是答“不怕”,以她那暴虐性子,定是要想出残忍法子整治到他怕为止吧?      进退真是两难!      可这两难之间,却还淡定的想起听那老甲说起的这“恶蛟”趣事,听说她虽说凶残狠辣但却是个喜好读诗的,尤其偏喜的是那文少保诗作的浩人壮气。      想到此,朱桐灵光乍现,施然抚袍负手,容色悲切的望着前方苍茫大海,沉声念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朱桐语声本就清悦,一口纯正的京腔带起那点抑扬顿挫的韵脚,自然而然的盘旋出荡气回畅的浩然之感,听得人双耳一阵痛快。      郑福儿自也是怔了一瞬,她念书不多,但这首文少保的浩然之作,她自是读过的,可转而却又微蹙了下眉头,这朱桐别的诗不念,却怎的偏偏念了这首?摆明是先前打听过她的琐事吧?      哼,朱家皇族果都是些心机不正,城府深沉的。      就说那当今的皇帝朱长贵,本就是个乡间的泥腿子,当了个小兵头,立了些功,再抛弃糟糠娶了那前朝的公主,接着就是杀了岳父坐了龙椅,此后更是忘恩负义,将那些助他登位的功臣杀戮怠尽。      当爹的这副德行,还能指望着崽子能是憨良之辈?      郑福儿又将这朱桐打量了一遍,不过听说,那朱长贵倒是个雄壮威武的相貌,可这四儿子却怎的长了这样一副细皮嫩肉,比娘们还要白净的皮相?不过又再一想,这本就是个断袖,自是非雌非雄的痨货了。      郑福儿冷嗤了一声,再看不顺眼,那也还是要先且留着,拜完海神,打发走那四帮的叔辈,好用这痨货将大哥换回来。      这般想着,郑福儿也不再与这痨货浪费口舌,起身抖了抖袍上沙土,朝那设在海滩的海神祭台而去。      这算又是逃了一劫?   朱桐轻嘘口气,忙踮着脚尖跟了上去,躬腰缩颈,亦步亦趋,禀了呼吸,小心警慎的跟着她祭完了海神。      这婚礼也就算是潦草完结了……      那些祭神的肉食很快就被帮中妇人们全全收罗打了包,就连果品也被小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分了个干净。看那些缺牙的奶娃都人手一个果子啃得欢腾,朱桐默默咽了口唾沫,用坚强的意念安抚了下空荡的五脏庙。      以为婚宴能好好吃上一顿的朱桐更没想到,暂代帮主的大小姐却以叔们帮务繁忙以为由,省了那本该有的婚宴,打发了众人离去,引得那四帮糙汉个个摁着肚子骂“恶蛟”抠门。      这话传到郑福儿耳里,敲了敲案头,嗤了一声,很有理由的道:“这四帮来人一分礼钱没出,还想要我管饭?我不亏大发了?”      朱桐几欲清泪两行,这还是个能持家的精明女人啊,精明到将他这相公的口粮也是省下,可也只能无奈的饿着肚皮回到那先前囚院,抬眼正见老甲正蹲在门槛上唆一碗素面,吃得唏唏作响,气壮山河。      老甲见朱桐薄唇紧抿,直愣的瞪着他手中面碗,机智的顿悟出这燕王乃是五脏庙空虚,可锦衣玉食养大的龙子,可会愿吃他这粗陋的饮食?便是凑上去试着探问道:“小的见这院里有个破伙房,缸里头竟是有些陈粮,燕王吃惯了御膳,可要吃小的擀的独门素面来清清肠胃?”   ……      老甲诚不欺他,连吃了三顿老甲的独门素面,朱桐的肠胃便被清得离奇顺滑,顺滑到脸面蜡黄,四肢疲软。      老甲甚是悲怆,这贵人的肠胃果是与他们这些粗人不同,独门素面是不敢再端出锅来,这般顺滑的肠胃还是要赶紧治治才好。      朱桐艰难的拍了拍老甲,这不怪他老人家的素面太过独门,而是他水土不服且有暗疾。稍吃些不对肠胃的饮食便要发作。可久病成医,倒也悟出一计土方。      这方子甚狠,一碗浓醋加上些随身所带的京泥灌下去立竿见影,喝得白脸都泛起了黑麯黑麯的醋色,口中更是能酸出一片艳阳天来。可却也因这一病总算沾上了荤腥,第二日一早,“恶蛟”竟是令人送来了半袋新鲜米粮和一条生鱼。      朱桐顿觉着这趟病得还真值得,当下撑着虚脱的病体挽袖入了伙房,亲手淘米下锅将米蒸得白嫩蓬松,再将那生鱼洗刷入灶,烤得外焦里嫩,微泛金黄,恰到好处。看得老甲直抹口水,直夸没想到娇贵的龙子还有这等堪比御厨的手艺。      当然,御厨是什么手艺,老甲也没尝过,朱桐却是对这夸奖颇感受用,要知他的娘亲在嫁他父皇之前,那就是前朝御膳房的掌事,如今虽说年华老去,重病缠身,不再入厨,但一手厨艺还是偶尔被他父皇记起,那贵妃的名份倒也保稳。可他还尤记他娘亲年轻时常豪气万丈的对他说这普天之下最强的武功就是她这伙房的十八式。      他至幼对娘亲的话坚信不移,以至于他幼时的理想便是做个精通伙房十八式的厨子,开一间大堂明亮的酒楼,接待八方来客,为此没少挨他父皇的好揍。      如今看来,他娘亲还真是有着独步天下的本事,至少这烤鱼烤得甚是美妙诱人,再切成薄片盛在那蓬松的白米饭上,只看上一眼,便足可解近日烦忧。      老甲为吃这碗烧鱼饭还特意去洗了好几遍手,以朝拜灶神的端正姿态来品尝这贵人的手艺。朱桐也端整了发冠,在院子里摆了那破桌破椅,还将那屋角收罗来的破花瓶里插了一束小花略作点缀,就差来一壶好酒与老甲来个对饮成三人。      阶下之囚,还这般讲究体面,又引得老甲感叹万分,换作别的皇子王孙,指不定此时已悲郁到何等凄凄地步,这燕王性子倒是真的豁达敞亮,尤其还将这辛苦等来的烧鱼搁了大半在他碗里,一个老奸商真是觉着受宠若惊,老泪横流的咬住一块鱼肉。      唔,虽说没有什么像样的珍稀调料,但这鱼肉的原味正是恰到好处的鲜美,再细一嚼,还有一股浓稠的鱼油甘香在舌间蔓延开来。      “这是小的吃过最好吃的烧鱼饭了!香啊,香啊……”   老甲抹着老泪,又刨了大口米饭,只觉此生性命就此打住也是值得,谗得那门口立着的守卫谗得眼眶都有些发红,朱桐见了又让老甲再加了两张破椅,邀请那两守卫一同来尝。      吃人嘴短,守卫当下嚼着烧鱼捶着胸口这就要去搞一坛好酒来个对饮,可刚跨出门,却一个哆嗦,忙扯着嗓子嚎了声:“大小姐到!”      余音未落,便已见郑福儿飒飒爽爽的跨进了院来,日头焦灼的天气,她穿了一件青布短衫,腰间系着紧致的同色腰带,将一头秀发全全绾起别在头顶,别了一根素色无花的木簪,看起来格外的清爽娇秀,只是那张俏脸上却带着与这晴天朗日格格不入的寒冬冰渣。      这不用问,也看得出“恶蛟”心情不太畅快,先前船刚一靠岸便是宰了几个捉来的倭寇泄愤。又听说这掳来的痨货皇子病得要死,还以为真是接不上气儿,食不下咽,以泪洗面,将要归西了,却没想到这痨货在这破院子里还活得这般有声有色。      院中的那些个瘸了腿儿的破桌烂椅已是被用草藤子绑好箍紧,破窗纸上的漏洞用几片树叶糊住,竟有几分淡雅窗花的别致,更离谱的是那几个破碗烂碟里还盛着油汪汪的烧鱼饭,泛着焦脆的喷香。      再看那痨货,先前被拔了那身精细料质的袍子,着了件宽大的麻布衣,脚上蹬了一双破草鞋,这明明是下海捕鱼的粗陋扮相竟是被他穿出了几许雅士风流飘逸的形容。      见郑福儿的脸色更有了些三九的寒气,朱桐连忙扯了扯衣袖,宁住心神,热情的挪了把椅子,笑道:“大小姐,怎的有空来看我啊?快坐!快坐!”      抬手不打笑脸人,郑福儿一向自诩还是个讲理的海盗,倒也扯过椅子,坐了下来,敲了敲那破桌,冷冷的打量了眼前躬身哈腰的痨货半晌,总算是带着冰渣的出了言,道:“你真是那皇帝的四崽子?说实话,我还可能留你个全尸!”      皇亲贵胄,娇身惯养,哪有这般苦中作乐,随意而安的脾性?      痨货一愣,先前印章已是被他们搜了去,眼前竟是还被疑这血统身份,想来是太过窝囊被她看轻了,自是将微躬的腰板挺了挺直,用着那一口外地人难学地道的京腔,字正腔圆的道:“如假包换,绝无虚言!”      可话音未落,便被飞来一物狠狠的打了脸……    ☆、第五章 恶蛟   那飞来打脸的不过是一封拆了封口的书信,轻飘飘本也没什么份量,偏是被那“恶蛟”投掷出了那小李飞刀的杀戮力道,拍得那细白的脸蛋子很是发烫,可看见那信封的成色时,后背便又发了阵凉。      这土黄难看的信封制式显然就是那官府的公文,刚已听那两看守说起“恶蛟”前日已派人送了书信去给那巡按监察御史扈树,称燕王在他们手中,若是不放郑峰便是要宰了燕王喂鱼。这下回了信来,看“恶蛟”这带杀气的神色,莫不是出了什么茬子?      朱桐抽出那回函迅速略过,觉着后脑勺都隐有些作疼。   这信中竟是称“燕王”安好的住在水师营中,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他这被海盗掳来成了婚的,也就是个贪生怕死的西贝货。      “这……”   朱桐一向觉着这扈树学问渊博,秉性刚直,如今太保严丕一党把持朝政,他也没有屈意党附,当算是这朝廷中的一股清流。可万没想到这清流怎的忽也被夹挟着成了泥石流,还冒出这等诳语,想陷他于死地?      最要命的是,那扈树还在回信中将“恶蛟”大骂,扬言不灭海盗,誓不还京。      这扈树不愧出身翰林,这文章写得着实荡气回肠,令人心胸激荡。可扈大人这笔下瘾头倒是过得舒爽了,可怜他这“假”皇子便也是要为国捐躯,死无葬身之地了。      朱桐额角跳得欢快,扈树啊,扈树,本王可是还与你有喝过几顿酒的交情啊,你就是这般来害本王的?就算是本王不要这条小命,可你就指望凭着眼下那缺乏操练的松散水师能灭了这几万之众的海盗?再度正面交锋起来,不过损兵折将,浪费民脂民膏罢了。      更何况,朱桐这几日看得分明,这外海之中,侵劫杀戮他大明子民最多的,倒不是这帮海盗,而是那倭国流窜来的大批倭寇,而能遏住那些倭寇作恶的却恰恰也就是这帮海盗。所以,朱桐暗暗觉着将这帮海盗想法子安抚收编才最为上策。      想透了这层,想要干成大事,便是无论如何也要留着小命的,可眼下这回函戳着公印白纸黑字的指他这燕王是假,他拿什么来表明他不是只狸猫而是个真皇子呢?      朱桐脑子飞速的流转着无数的编排说辞,可对上郑福儿锐利冰寒的眼光时又都咽了回去,这“恶蛟”绝不是个好唬弄的,谎言不得。      这般愁促中,见郑福儿已不耐烦的从腰间背的布包里摸出个干饼来啃,朱桐刹时灵机,忙将自个尚未动的那碗烧鱼饭双手捧到她跟前,很是谄媚的笑道:“小姐辛苦了,请尝尝这绝美无敌的烧鱼饭?”      烧鱼饭?还是绝美无敌的烧鱼饭?   郑福儿轻飘飘的垂目看了一眼,还真是略有一丝被那“烧鱼”金灿诱人的外表晃到双眼。      一早未进饮食便是出海,亲自接回了前去送信的小卒,以为会得到那朝廷同意换人的回函,却没想那扈树竟是咬定这是个西贝货,若是将大哥换不回来,难道还要养着这家伙浪费粮食?      郑福儿想到此,便是气血大造,从袖间抽出一把匕首便是狠狠扎在那破桌子上,那要命的力道震得那用草藤固定住的桌腿就那般不争气的再度瘸了。      桌面一斜,那桌上搁的两碗烧鱼饭也就唰的朝下滑去,眼看辛苦了许久的饭菜就要敬了那院中土地,朱桐这下倒是手脚利落了一回,一脚撑着桌子瘸腿,双手便是将那两碗饭分别接住,还顺溜的脱口说道:“浪费吃食,真是该打!”      这话一出,老甲顿时倒抽了口凉气,就是那门口的两守卫都为朱桐默哀道了声“一路好走”!      要知大小姐是何等要命的“恶蛟”啊……      十三年前,赤龙王将她从海中救回来后,伤重得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一直都不言不语,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叹息得很。可那夜,窜进来一帮偷袭的倭寇,那些该死的瞧见了坐在海边大石上发愣的“小哑巴”,扬刀就要将她刺死,可哪料她见了那些明晃的刀子,却是忽然叫喊起来,且握起那把赤龙王送给她防身的刀子发了疯般的狠捅进企图前来杀她的倭寇。      她的叫喊自是引来了守岛的兵卒和刚回岛的赤龙王,救了岛上老少,扭头再看她却是目光冷厉的瞪着那些已死的倭寇,忽然拿起刀来一一的砍下了那些倭寇的人头。      要知那时的她还不过是个约摸六岁的孩子,本该正是会哭会撒娇的年岁,却是无师自通的将砍人砍得这般行云流水,血水飞溅中,那不合年龄的胆色更让众人再次惊叹不已。      由此,赤龙王更是认定这孩子不同寻常,开始悉心教授武艺。一向冷狠的赤龙王对大小姐却是宠爱,从小到大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而大小姐决定的事赤龙王也从来都不会反对,由此将她的脾性也养得越发的古怪了。      帮中人人都说大小姐就是耍个浑打个泼那都是要掀出外海千丈巨浪的啊。      啧,这燕王倒好,被认定是个西贝货,脖子都摁在刀口子上了,还敢在这吭出大气耍那王爷的威风,这下就是保得住小命,怕也是要折条胳膊断条腿儿才过得了这劫。想到这,老甲都已忍不得率先抹起了一把悲伤老泪来。   ……      当然,朱桐端着那两碗油汪诱人的烧鱼饭,也是感伤得很,至古英雄救美还传个佳话,他燕王救两碗烧鱼饭怕就是要传成笑话了,这都怪腹中空荡,以至那熊熊的饿火才燃烧到了脑子,偷瞥了眼“恶蛟”那杀气腾腾的俏脸,想是刚出海归来又啃了干饼,那嘴唇都干裂得起了血痕。      朱桐忽的又来了主意,将那两碗要命的鱼饭交给老甲端好,飞快的踢踏着那双不合脚的草鞋钻进了伙房,转眼端出一只大碗,冒着腾腾喷香的热气,这是用鱼头熬出的鱼汤,火候正好,鱼汤浓白而黏稠,雪白的汤面飘着迷人的气泡。      朱桐将鱼汤端到郑福儿跟前,柔声关切道:“大小姐出海辛苦,定该饿了,吃干饼伤人,这鱼汤正好顺一顺那饼下喉……”      这等细致体己的话,真让郑福儿眉冷面冷脸都微有一动,盯着那鱼汤发了发怔。      老甲暗叹了燕王高明啊,还真是个善察颜色的,这“恶蛟”虽说从小被帮中上下宠着,但说来也就是个乡野粗人,没穿过绫罗绸缎,没品过琼浆玉食,从小糊口的零食也就是几个粗糙的干饼,几块焦咸的鱼干子罢了。      这岛上会打会杀的多,这擅长烹饪的人才却拈不出一个来,这碗熬得讲究的鲜美浓汤怕真能是一碗能保燕王小命的救命良药哦。      老甲姑摸得没错,郑福儿的确是个没尝过好饮食的,身上所带的一壶淡水早已喝完,刚啃了两口干饼此时喉间正是齁得难受,这鱼汤香喷的蒸气扑面而来,些微凝成水珠沁上鼻腔嘴唇都很是温润诱人。      朱桐捧着那碗鱼汤,心中却如那正午的海滩灼烫燎人,若这“恶蛟”不领他的好意,执意要割他的舌抽他的筋,那他的下场怕也是要与这熬汤的鱼头一般要受烈火灼煎,死了还瞪双大眼泡子。      这般想着,又将鱼汤轻吹了一吹,笑道:“热度刚刚好入口,再凉了就腥了!待小姐喝好,再处置我也不迟!”      见郑福儿拧了下眉,盯着那飘着雪白汤花的汤面,犹豫一瞬后,终是接过了那碗汤来,低头喝了一口……      这痨货说得也是没错,这鱼汤再畅风放着,那就凉了要腥,眼下喝来真是刚刚好处。   岛上过了这十三年,吃穿都不再讲究,但仍还是记得落海之前家里也是富贵的,简单的鱼肉能做出十几种法子,鱼汤好像也正是这般浓白鲜香。      十三年,什么都变了样子,幼时那个动不动就哭的小蠢货如今只是个会让人哭的“恶蛟”,可这早该磨砾得也糙了的口味却仍还有些记忆中的残留。      一碗汤灌了下去,郑福儿的心情也愉悦了两分,还听那朱桐蛊惑,尝了几口那绝美无敌的烧鱼饭。      见郑福儿脸上的寒霜化去,朱桐的胆气也上提了几分,柔声轻快的说道:“我得我娘亲真传那伙房十八式,那可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及的武功啊……大小姐以后想吃什么喝什么,说得出名,我便做得出来!”      郑福儿将一碗鱼饭扒了精光,虽说饱涨,但浑身格外舒畅,寻思着这家伙就算是个西贝货但凭这手艺也是可以留条小命的,在那伙房干活就正是物尽其用嘛,可又一琢磨,先前毛鱼他们打听到说那燕王的母亲曾是前朝的御厨,通些密不外传的伙房十八式。      嗯?   郑福儿便又将眼前这人审视了一通,脸蛋白净,一口京腔,那双大手先前握过,十指虽长,骨节分明,那掌心虽是有薄茧,但当是拎铲掌勺磨出的印记,看来这个燕王也未必是个西贝货啊。      可是,若他是真的燕王,那巡按监察御史扈树却怎的要咬定他是假……      郑福儿的疑惑,朱桐自也猜到,正斟酌如何说清,抬眼见一个身着粗布袍的清瘦中年人匆匆而来,目光微异的打量了朱桐一眼后,便是凑到郑福儿耳边一阵耳语。      这耳语让朱桐的心又向上提了一提……    ☆、第六章 魔怔   这与郑福儿耳语的中年人,朱桐先前在婚礼上是见过的,听老甲说是这赤龙帮的右兵头许捻,虽说也挂着兵头的职名,却是这帮中唯一不通武艺的男人。而手无缚机之力却能坐上右兵头之位全是因着他精通船舶、火器制造,这样满腹才学的人才自是受赤龙帮上下敬重,心悦诚服的尊称他一声“捻先生”。      郑福儿听许捻耳语罢,眉梢微挑了一挑,竟是说打听到那扈树发妻去世多年也未再续弦,这本该是一番夫妻深情的佳话,可前些日子,却是收下了那太保严丕送的美娇娥,当下如获至宝,纳为了妾室。      这本该是人家后院不值一提的艳遇家事,可这里头深层的干系却是那严丕的亲妹严贵妃与这朱桐的亲娘胡贵妃乃是不合的,而严贵妃又育有八皇子朱梓,这种情形下,难保不会让那美娇娥在扈树精骨疲软之时吹一阵枕边香风,让扈树寐了良心指朱桐是假,好来个借刀杀人?      唉呀呀,这还真是歹毒得很啊,而最毒的就是这真燕王若是死在了他们赤龙帮手中,那皇帝必会震怒,当下要做的便是杀了大哥泄愤吧。      郑福儿捏了捏指节,竟险就被人利用了,他日若捉到那严丕、扈树定要剁了泥扔下海做鱼食。      可这么粗浅的把戏,她还险些中了计,郑福儿觉得脸面都有些挂不住了,再打量了那一身粗衣草鞋也毫不违和的朱桐,不由嗤了一声,真是怪不得她,这副怂相,哪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见郑福儿拍了拍破桌子,气势汹汹的走了,朱桐连忙笑盈盈的恭送,却忽然如中了邪般,不知死活的脱口喊道:“娘子啊,下顿想吃什么差人告诉相公我啊?”      “娘子?”   郑福儿骤然顿步,回头眼光刁狠的瞪他,手间已是握起了那把要杀人的利刀。      老甲顿暗道一声“糟了”,刚还说这燕王会察颜色,可却怎的不懂这见好就收的道理,好不容易将恶蛟送走,眼下这一声嚎又是将自个人头架在那刀刃之上啊,要是“恶蛟”说一句想吃人肉,这燕王细皮嫩肉的都不用除毛拨皮了。      小祖宗啊,身为阶下之囚,就该有阶下之囚的觉悟啊……      朱桐也是暗暗很想给自个一个耳光,这心里想的言语怎的就不受控的朝外蹦了呢?      倒是一旁的许捻又打量了朱桐一眼,先前匆匆赶来也就是怕郑福儿错手杀人,可见朱桐先前的神色平和,本以为先前的担心似是多余了,可此时却又自个找起死来了?微微一思,对郑福儿道:“他嘴这般讨厌,要不将他安排去伙房做事吧,在换回大公子之前,我们也不能白白养着他浪费粮食啊?”      这话显是想救朱桐一命,而郑福儿一向对许捻的话很是信服,况且那烧鱼饭的余味悠长,还在舌间盘旋,顿觉这个主意很是恰当,当下便也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朱桐向许捻感念一笑,上前正想道一声谢,许捻却是面无表情的瞥他一眼,一言未发的抚袖而去,可就那一眼却是又让朱桐隐隐觉着有些看不通透的怪异……      “我的亲娘啊!总算是走了!”   老甲大大的吐出了一口气,抹了把冷汗,不过转目一思这去伙房做活便能自由走动,那便有机会逃出去,连忙凑到朱桐耳边将这打算跟他讲了一讲。      哪料朱桐听罢他的大好计谋却是不为所动,扯了草藤重新绑好那惨遭毒手的破桌,神色笃定的道:“不走!既是跟她成了亲,我就是她相公!”……      老甲一愣之后,又狠擦了把冷汗,瞅了瞅这先前在郑福儿面前一脸恭顺,此时又一脸坚定的燕王,心下暗叹,没听说那“恶蛟”在迷惑男人上有什么本事,眼下这大好的男儿却是着了什么魔怔?   ……      可既然朱桐心意已决,老甲也不再多言,这宁拆十座庙也不毁一门亲,不论是善缘恶缘,那都是拜了神的姻缘啊,却又见朱桐靠着破窗框子蹙了眉头,自言自语道:“只是那扈树也不像是个卑鄙小人啊?”      老甲闻言揪了揪山羊胡子,暗叹这燕王还是太过年轻,不明了那枕边风比那龙卷风还能要人性命的道理,又琢磨了片刻,凑过去小声道:“先前,燕王你还没来督水师前,那扈树也令人来找过小的。还用重金收卖小的替他们效力,也就是让小的再去收买些见钱眼开的海盗,好与他们里应外合的擒了赤龙王,收了赤龙帮。”      说到此,老甲咳了一咳,道:“小的是没答应,想来那扈树也会去找别的跑船的人吧?”      老甲说得还算隐晦,但朱桐也已心下了然,在这岛上的海盗窝里指不定就有扈树收买来的眼线,若是扈树如今真成了那严太保的犬牙,指不定会耍着法子来要他小命,再嫁祸于郑福儿,还干净得让外人都瞄不出一点破漏。      唉,眼下想要他小命的真不是郑福儿和这帮海盗,而是远在京城的所谓“亲人”啊。      朱桐轻叹口气,虽说他排行第四,但上头三个兄长,已是夭亡了俩,还剩的一个二哥还是个先天的残智。所以,就算这明面上与那八弟朱梓是兄友弟恭,在这太子位前,这皇子中的兄弟情也都只是那水中的圆月,稍一风抚水面便是要残碎不堪的。      虽幼年就明了这一层道理,可想起来朱桐仍觉鼻腔糊了层纸一般,闷得喘不得气。轻摇摇头,去取了些水刷锅洗碗……      他大哥、三哥是怎么都没活过十五岁的,他也曾无意从宫里老人那听得了一二,那深宫里的藏的污纳的垢比这用了多年的锅底还要黑,也怪不得娘亲曾说:“儿啊,你生在皇家,你也是命里有劫,生来就苦啊!”……      外人都羡生在皇家,锦衣玉食,又有谁知这个中艰辛苦楚……   ……      岛上的天气,入夜还是有些寒凉,老甲见朱桐翻来覆去不得入眠,忙在屋里拾掇出一条破被子,在屋外抖了抖灰铺在那硬床板儿上,这燕王睡惯软塌香枕,莫硌疼了细胳膊细腿儿。      朱桐感念一笑,盘腿儿靠着床壁坐着,幽远的望眼那窗外头的半月,又愣了会儿神,忽开腔问老甲道:“老甲,你相信我是个断袖么?”      老甲愣了一愣,也跟着望了眼那窗外头的月亮,莫不是望着月亮思起京城以及那京城漂亮的少年们了,可略作了迟疑,陪笑道:“当然……不,不是了……”      这打了个弯儿的回答自是被朱桐瞥在了眼底,他早已到了纳妃的年岁,却是没有大婚,连个暖被窝的侍婢也没养过,就算他如今表明他不是断袖,也只会让人觉着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幽幽长长的叹了声气,道:“我其实幼时定过门亲事的,我记得那小娘子与个瓷娃娃一般……眼睛忽闪忽闪的可好看了……”      老甲又愣了一瞬,见他眸光闪动,脸上还漾起了微微的笑意,老甲年轻时毕竟也是个在情爱的打过旋的,这戏本子上不都说,这少女会怀春,这少年人也会有那萌动春意的时刻啊。这燕王铁定这心眼里是有了人的,便随口搭了话:“那待脱了身回了京,就早将那位小娘子娶过门啊?”      这一番话却是让朱桐脸上笑意微僵,本来清澈的凤眸中泛过一抹浅淡的伤色,未再接话。      老甲暗暗想扇自个一个响亮的耳光,这皇族婚姻不娶自是有不娶的道理,人生在世,谁都有诸多的身不由己。就说这燕王不在京城好好做个享福王爷却是被派来了这恶海督什么水师寻什么龙珍,细想来也就是变了说辞的流放吧。      老甲正在伤神,又听朱桐笑道:“老甲,讲讲你年轻时的风流事儿来听听!”      “小的这种低贱粗人哪能有什么风流事儿?”   老甲拍拍大腿,可望着窗外的夜色静了一静,倒是笑道:“要真算的风流的事,那也就是年轻时跑船救了个从大户人家里逃出来想跳海的丑丫头……她便是非是要跟着我。我那时也是觉娶她不要聘礼不花钱很划算,一同跑船求生活也正好多个帮我浆衣热饭的人……她就那样跟着我飘飘荡荡的就那么过了几十年……”      说到此,老甲一向精明到干灼的老眼都泛了泛水光……   “那丑丫头也是个命薄的,好不容易把儿子们拉扯大了,日子好过些了,她倒是急匆匆的走了……一辈子都那么个温温吞吞的性子,断起气儿来却是干脆得很,可是死前还发傻说什么跟了我不后悔……她蠢不蠢啊?跟着我是她命苦才是,一辈子没有好日子……”      一番话听得朱桐眸底微微泛红,想来这命里注定的姻缘便也就是如此的,就算一生风浪,可到咽气儿的那刻也是不悔此生,可他的姻缘又会是个什么光景?轻叹了声气,道:“再讲些那‘恶蛟’大小姐的事来听!”      那“恶蛟”的琐事都跟他说尽了,还有什么可说?   老甲翻着白眼想了片刻,忽的道:“小的听说有传言啊,当然只是传言……啧啧,那赤龙王的亲儿子郑峰与那‘恶蛟’……”……       ☆、第七章 软玉   听老甲说罢,朱桐险些从那硬床板上跌滚下来,老甲竟是说传言郑峰不愿娶妻的缘由竟是因爱恋着郑福儿这个凶悍狠辣的义妹……      虽说老甲一再强调只是传言,却也让朱桐辗转反侧更难入眠,这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近水楼台,的确容易生出情愫啊,想来只因这挂着兄妹之名,才明言不得,也是可叹可怜。      好不容易过了四更,朱桐总算来了两分睡意,刚想裹了被子补个磕睡,那当职的看守却是已在院口扯着嗓子催他们快起,说是大小姐令他去那伙房做活,这准备早饭可是有一大摊子活计啊。      那一声“大小姐说……”将朱桐那点刚蕴酿出的绵软睡意惊得无影无踪,匆忙爬起抹了把脸,提着那双草鞋便是朝那伙房赶去,帮着那伙房的妇人们淘淘洗洗时,还刻意打听了些大小姐平日的饮食喜好。      据妇人们说大小姐是个不挑食的,饭食就算做得半熟或是糊了,她都不会在意,但唯独不吃的就是狗肉,而且谁若当着她的面杀狗吃狗,那轻则揍残,重则打死。      朱桐听罢,轻嘘口气之余,倒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见伙房角落还有个小的泥炉子空着,伙房的鱼肉也很丰足,便是选了块鱼脊肉,将刺儿细细的剔净,切成肉末,做成了九颗丸子,加火蒸着。      待天色微明,大锅咸饭也正煮好之时,鱼丸子也是蒸成了晶莹剔透的九大颗,看起来就如那蚌里摸出来的珠子一般,看得那些伙房的妇人们都连声赞叹,头回觉着这大小姐掳回来的奴货夫婿还是有些许本事的。      朱桐在盘底垫了两片青菜叶,将丸子在上头摆了个花形,便随着送饭的妇人们一同去了聚义厅……      此时郑福儿正端坐在厅中那张梨花木的太师椅上,听着帮中兄弟禀报事务,朱桐本以为无非是些劫了多少船,掳了多少货的揪心事,却没想他们议的却是那前些日子起了台风,卷了那岸上多少渔民,灾患如此严重,可当地官衙却称救灾粮迟迟不下,推脱不管。由此,这些灾民便请愿加入赤龙帮,以求帮主发粮救济。   ……      朱桐心下震惊愤慨之余更是汗颜,这救灾本该是是朝廷的职责,可这些灾民得不得父母官庇护,只能沦落为盗,也难怪如今良民渐少,贼盗横行了。      这般想着,那五脏六腑都不太平顺了,尤其那肠胃还又不争气的隐隐发起痛来。先前吃了老甲那不干不净的独门素面,这后劲也还真是劲道得很……      坐在太师椅上的郑福儿先前同意朱桐入这聚义厅,是想让他听一听那些良民自愿为盗的心声,好讥一讥这皇帝家的崽子,可此时却瞥他听着听着便耷了眼皮,脸色渐白,两手还摁了肚子,一副承受不得的伤情模样。      啧,一拨良民反了朝廷,他就这么痛不欲生?嘿,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忏悔想要感叹?      郑福儿的恶趣味顿又横生,便是抬起杏眸睨着那痨货,道:“你觉着我们赤龙帮要不要对这些灾民放粮呢?”      朱桐被问得险些呕出一口浓血来,这若是答“当放粮”,便不是承认了那些灾民弃良为盗反了朝廷那是正道,这不就是掌了父皇的脸?可若是答“不当放粮”,那却是要白白看着那些灾民饿死不成?这传了出去,那些灾民也难免会恨得更起了□□。      这真是耗崽子装了风箱,两头都要受气,死都死得窝囊啊。      朱桐索性翻了下眼皮,叩着牙关叫了声:“娘子,给为夫请个大夫吧!”,本就肠中隐疼,这说出的话来便是气息不足,颤抖着的语声听起来也格外的可怜。      郑福儿挑了下眉,这死白的脸色,痛苦的模样还真不像是装的。养着这痨货真是比养只珍禽异兽还要麻烦,可他要是死了,那还那什么去换大哥,只得让人将朱桐扶去了后堂,叫来许捻姑且给他诊上一诊。      许捻才学渊博,但对于医术却只懂些皮毛,诊了一诊,便也就说这大概是皇亲贵胄们患的富贵病,吃不得粗食,又水土不服,除了好吃好喝的养着便也没个治根的法子,便是自作主张的让人将朱桐抬去了大小姐的院子里躺着。      许捻这么做倒也说得很有一番道理,大小姐既是与这朱桐拜了神成了婚,这明面儿就是夫妻,自是要住在一个院子才合情理,以免传了出去,让那几帮颜色指大小姐是假成婚来唬弄他们,又挑衅生事要大小姐交出赤龙刀退出那帮主之位来。      这样一说,郑福儿自也是驳不出个错来,眼下大哥也没救回来,还真得拿这痨货来堵一堵陈有那帮叔伯的口。      虽口头是同意了,但郑福儿心里还是不自在的,见那痨货吃了许捻一计汤药正瘫在她的床上死睡,忍不得踹了踹床脚唾了一声。      这一声唾自是落在那痨货耳里,暗道此时若是睁眼装有精神,不但要被赶回破院睡硬床板,没准还得挨几个耳刮子,再说这病本也是真,算不得骗人,便是装模作样的闭眼呻唤了一声,翻了个身,装着睡得死了。      这痨货真是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都透着一股体弱病娇的韵味啊!      郑福儿嘴上虽是骂着,但欺负个病弱历来倒也不是她的作派。   待入夜时,也由着那痨货霸了她的床好睡,自个抱了床被褥在那屋里打了个地铺,虽说这院里空屋甚多,可这周围指不定便有眼线,若不跟这痨货同屋闷着,又怎么将那假夫假妻的戏唱下去?      朱桐睡了一个白日,身子本已大好,此时刚睁眼醒来便瞄见屋中灯光昏暗,而那地面上撂着一卷被褥,郑福儿正是和衣缩在那被褥里睡得正熟……      原来“恶蛟”睡着了是这样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平素总是刺人的眼眸此时只见纤长的睫毛,总爱喊打喊杀的小嘴微微翘着,红润的色泽看起来格外娇憨。      朱桐怔了一刻神后,便觉一阵丢脸,一个大男人若是让自家娘子睡在那干冷的地面,这男人那也就真是个废人了。      见郑福儿睡得正酣,便是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去,想将她小心抱搁到那床板上,可刚抬臂将那纤娇的小身子环在臂间,心上便是毫无预料的震颤起来。      她虽和衣而眠,但也只着了一件单袍,那少女的自然暖香便是透出轻薄的衣料随那入窗的夜风一道灌进了鼻腔。在后宫长大,见识过最昂贵的贡品香料,更是嗅多了各样的脂粉香气,却是没有一种让他有这样沁入心脾后的感觉。      那奇异的感觉促使他不由自主的将那小身子又朝怀中拢了一拢,她看着凶悍,却怎的这般清瘦,小身板抱在怀中有些硌手,真是让人心疼,但暖暖软软带着的甜香却又让人生出好想亲上几口的要命想法来,让他不恰当的感叹所谓温香软玉便该是如此的了吧。      那一刻,他忽觉着看来他真是该娶妻了,这情动的滋味果是有些要命,而更要命的是那怀中娇人儿猛然睁眼刺来的两道狠辣眼光……      朱桐在那床上瘫了整日,本就睡得有些眼目昏花,四肢酸软,只是那要命的男人心思让他要命的一时忘了这怀里的是个剁人头比割韭菜还麻利儿的海盗头儿。      看着那已聚起寒酸的少女俏脸,朱桐顿时心虚得发起僵来,这一心虚那胳膊便越发的不听使唤,不但抱着那温香暖玉不知松手,反倒还将双臂一收,箍得紧了些。      这一箍,显是出乎郑福儿意料之外,那惯常冷霜的俏脸都沁上一抹淡红,纤长的睫毛也跟着颤了一颤,这副平常少女该有的娇羞模样看在朱桐眼中,头脑中便是那春风过处,粉蝶翻飞,一时迷惑是否身在梦境。   ……      屋中烛火微黄,在那壁上印出的人影就是相拥缠绵之状,朱桐平时读了些前朝艳词,此时那些文人骚客所描述香艳情形顿时涌上心头,此情此景可能应了那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      以前不明女人怎与用那软玉相比,此时看来这真真是写得妙极,这副温软得娇人儿这般拥在怀里,便真是心生一份捧着宝玉在手的震颤感来,而更要命的是她那单袍子的衣襟已睡得微有些敞,此时从上往下这个角度看去……不由鼻腔一热。      那顺着脖颈而下细润肌肤,似透着玉白的光泽……      女人不是没有见过,先前父皇还赐了他好几个美貌婀娜的宫娥要给他开解人事,可那些宫娥被拨得溜光的横陈在他榻上,他竟也未有半点感觉,令人原封不动的抬了出去。      那时,就是他自个也以为那断袖的假戏演得多了,他便也真是软了筋骨,有了那龙阳之癖,为此还忧伤了好几日。      可今日看来,他对女子是有感觉的,而且……嗯,还很强烈……强烈到俊脸上都涌起了红霞,滚烫得能烙熟个饼……       ☆、第八章 美人   朱桐这副眼眸含情的模样,看在郑福儿眼里也是一诧,先前这痨货起身下床时,她便已惊醒,本以为他是要起夜出恭。寻思这等事看了毕竟伤眼恶心,便是装睡没有睁眼,可哪想这家伙竟是轻手轻脚的将她抱起……      那当下本就是想揪了这痨货一顿好揍,可却又想要是揍出那杀猪般的尖叫必会引了那院口的守卫围观,那丢脸的还不是她这暂代的帮主?所以,本又是想着用眼神将他警告,骇他松手,却没想到这痨货竟是胆肥的还敢将她箍得更紧了。      第一次被男人这般近的拥着,那男人清雅气息扑面而来,那一瞬竟是微有些怔神。直到见那男人的凤眸顺着她的脖颈朝下瞄向她那微敞的领襟,她才怒从胆边生。      这等好色偷窥之徒依着她平素的脾性必是要挖了他的眼泡子,可偏偏这痨货还要好生养着去换大哥,便也只能暂且将杀心忍着。      可是这小命虽留也总得要让他见点血受点教训才好,正想摸出刀子吓唬吓唬那痨货,却见他将剑眉一拧,神色凝重的道:“你不能因着我是个断袖,就穿得这般单薄?”      说话间,那痨货还强撑出一脸正色的替她将衣襟轻轻扯好,笑盈盈的柔声道:“娘子,去床上睡,莫着了凉哦!”,说毕,便是灰溜溜的缩到屋角躺了,并将那铺地的被褥朝身上一裹一卷,如同一只会动的春卷。      这一气呵成,那如同万事没有发生一般的模样,倒让郑福儿将那先前的火气生生的憋了回去,再一想,这痨货是个断袖,想来看女人定如同看块咸鱼,也起不出什么龌龊的心思来才对。      嗯,也没吃什么亏,身为一帮之主,还是要表现得大气一些,才能以德服人。      这般想着,郑福儿那火气便也消了,冷哼了一声后,心下的恶趣味却又蠢蠢欲动,转了转眼珠,步到那屋角,居高临下的将那缩在被褥里的痨货瞅着,冷笑道:“嗳,断袖跟平常男人定是有些不同的吧?”   说着还抬脚踹了踹那“春卷”,脚感似乎很好,便又抬脚做了个要将这“春卷”蹴成鞠的架势……      朱桐眼皮跳了一跳,看着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俏脸上那双闪动着邪魅星光的杏眸,这不怀好意的戏弄于他怕是会上瘾头的,她这条“恶蛟”的小心眼里,此时不知还在打着什么妖邪的主意呢?      唉,兵法有云假痴不癫,此时便也还只有再用此计了。   想到此,朱桐从那卷成筒的被褥里麻溜的爬出半个身子来,凑到郑福儿跟前,柔声细语道:“娘子想看有什么不同,相公就脱光了给你看看!相公可是很愿意的哦……”,说着便开始自拨衣衫,很是豪放。      嗯?   这副市井无赖的模样真是让郑福儿格外意外也格外开眼,但在贼窝里长大,泼皮可是见得多了。而这痨货小白脸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有什么可看,便是面不红心不跳的抽出随身的小刀子,掂了一掂,挑着眉梢冷笑道:“好啊!快脱!可是若是见了伤我眼的物什,我一向都是……嘿,割掉!”      “割掉!?”   朱桐双腿自然一紧,在“恶蛟”面前耍流氓果然是惊心动魄得很,搞不好便是要断子绝孙的,只好无辜的眨了眨眼,叹气道:“你我已是夫妻,我的人都是你的了,你要割要剐都随你……只是不该割的割了,吃亏的不也还是娘子你啊?”      他说得一本正经,乍然听来也还很是在理,左右挑不出半个错来。      郑福儿虽说从小跟帮中男子一同习武,听多了那些男人们间说的荤话,可帮中却是没一男人吃了熊心豹胆儿的敢戏谑她,毕竟也还是个未经男女事的黄花姑娘,头回听到这样直白的话,免不得有些少女本性的尴尬。      这尴尬之余,郑福儿也抖然自悟怎的要与这痨货费这口舌,一张俏脸便顿时冷了,踹了他一脚,正想揍他一顿了事,却听那外头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之声,这该是有船回岛的信号,莫不是义父回来了?顿时一喜,转身奔出了屋去。      朱桐这才微舒口气,可却又忍不得轻轻一笑,刚才那“恶蛟”不经意间害起羞来的模样还真是格外可爱动人呢。      这般想着,便越发睡不着了,见窗外月色皎洁,还忽的生出赏月的清雅心思来,出了屋门,动了动睡得有些酸软的手脚,望那半空弦月,那异地他乡的惆怅也免不了滋长生发,微微叹了口气,这一声叹后,还听见那院子后门竟是传来了隐约的啜泣声。   ……      朱桐赏月的心思也顿被哭得消散,想来是这帮中哪个妇人也在观月伤情吧,不要打扰得很,转身正要回屋,却见那院后门处探身步进来一个身影,高挑而婀娜……      月光皎洁,那脸面看得也还真切,竟是个容颜明艳的美人。   可这美人脸却是让朱桐一惊,因这张脸竟是像极了他那一年前失踪的表妹胡吟雪,直到那身影步上前来,哽咽唤了他一声“表哥”,朱桐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      胡吟雪是朱桐舅父的次女,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去年及笄之时,胡贵妃本是想亲上加亲,让他们表兄妹二人结了夫妻,可胡吟雪却嫌朱桐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没有大志,便是不同意这门亲事,转而竟是借着入宫看望胡贵妃的契机向那已过半百的皇帝投怀送抱。      胡吟雪本以为凭着美色入那后宫封嫔封妃当是水道渠成之事,哪料皇帝朱长贵虽说喜好娇幼美色,却也更爱自个名声。这胡吟雪是儿子表妹,若纳她入宫便是乱了辈份啊,难道去折得了那些史官的笔杆子,去堵死了那些百姓的悠悠众口?      毕竟这江山得来的不易,守起来更不易,马上得天下,马上却治不了天下,为个女人被儒生们垢病,被百姓嘲嗤,在皇帝看来是很不值当的。      皇帝定也是忧心自个抵不住娇美诱惑,索性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当下下旨将胡吟雪赐婚给了沿海水师的一名小将。可婚车浩浩荡荡的走到半道却是遇到灾民拦路劫抢,混乱之中,胡吟雪也失了踪影。   ……      朱桐本以为胡吟雪早已遇难,却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心下真是既惊且喜,即便这表妹再多不妥,那也让母亲时时惦记落泪的亲人,刚问清她怎会流落此处,正寻思怎么救她出去,便已见她望了眼步进院口的一个纤娇的寒影,神色惊骇的道了一声:“大小姐,我,我是恰碰到姑爷的……”      这般低浅的谎话,郑福儿还是微点了点头,一向冷狠的她,对这胡吟雪却没有半点为难之意,只是凉声道:“回去歇着吧!”      这胡吟雪是赤龙王的结拜兄弟刘三儿一年前从外头救回来的,纳为小妾,宠得如珠如宝,可刘三儿身子不好,承不住艳福,三个月前便是病重而死了。因刘三儿为人仗义,在帮中极有威望,帮中上下便也念着刘三儿的好,对他这留下的小娇妾并不为难……      郑福儿也清楚这胡吟雪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让其长期守寡必是不妥,便许诺只要按规矩为刘三儿守够丧期,便可再度婚嫁,不会干涉。可是眼下刘三儿丧期未过,尸骨未寒,便夜里出来私会男人,这便也是太过忘恩负义了吧?      当然,欺负弱质女流也不是郑福儿的作风,这心下的恶气便也只有出在那痨货身上了。      回到屋中,见朱桐又已裹了被褥在屋角躺了,将他一脚踹了起来,冷狠的道了一声:“说!”,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这痨货与那胡吟雪并不陌生,且也不像是恰巧碰见的机缘。      朱桐自也知晓这事瞒定是瞒不住的,便是老老实实的将他与胡吟雪的亲戚关系说了一清二楚,说毕,请求道:“看在她是个可怜的女子,不要为难于她!”      郑福儿诧了一瞬,这表兄表妹能在此相见,也还真是缘分。只要这胡吟雪不在丧期给刘三儿戴个绿帽,丢了赤龙帮的脸面,她本也是没有为难之心的。      唉,这岛上大事小情要理顺当还真是劳心费神得很,她一个代帮主还真有操不完的心。   刚才本以为是义父回岛了,可回来的却又只是义父的书信,又说什么还要在海上飘些时日,继续寻一寻那藏有龙珍的海龙。      这些年,义父沉迷寻龙,一年有大半日子都不在岛中,帮中事务也少有过问,想来早已有卸下帮主之位之意吧?      义父一把年纪了,倒也确当享些清福的。如今只盼能尽快将大哥救回,将这副重担子扔回给大哥就好,毕竟大哥才是义父的亲生儿子,才是真正该承继赤龙帮帮主位之人。      不过,眼下那扈树不认朱桐这痨货,不愿换人,这该怎么应付?      郑福儿思来想去,忽然转了转眼珠,蕴酿出了一个奸邪的主意……       ☆、第九章 曙光   郑福儿的主意其实也很简单,她想起先前听说这痨货在那水师中也待了些时日,总是该有不少人认得他本尊模样的吧?若是将这痨货拖上船头,在那帮水师官兵面前晃上一晃。到时,众目睽睽下看那扈树还敢怎么睁眼瞎话,抵死不认?      主意打定,郑福儿暗暗为自个聪明的头脑叫了声好,可回头瞥见那一身粗衣还光着脚丫的燕王时,又蹙了秀眉……   这痨货这副怂样到时拽到船头,那些水师官兵定也是无法一眼认出这就是那流着皇家血统的尊贵王爷吧?      俗话说这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还是先得给这痨货打扮得贵气夺目一些才行啊!   可先前这痨货穿的那身质地优良的袍子也已被岛中妇人们裁成了数块,拿回去给自家小娃们裁了小衣裳,哪里还拼得回来?      郑福儿咬了咬牙,从箱底翻出块淡青色儿的上好布料,这本是打算留着给自个过年裁新衣的,眼下也只得拿出来,让帮中会女红的妇人们给这痨货赶身像样的袍子了。   ……      一听大小姐要给他添置新衣,朱桐还激动了片刻,觉着他黑暗的婚姻生活总算是见着了一缕曙光。直到胡吟雪随在一帮妇人里头来假装给他量尺寸时,他才知那以为的曙光其实是那烤鸭炉子里溅出的火星,还带着油泡的高温。      胡吟雪扯着一条软尺步上前来假装替他量那臂长时,趁左右不留意将一个小纸包塞进他怀中,低头小声道:“听说,给你做衣袍是为了要将你绑在船头祭旗时显眼……我这个宝药能帮你挡刀剑……”……      朱桐躲到里间,打开胡吟雪塞给他的“宝药”纸包,却微皱了眉头,那不过是一包肉色儿的粉末,嗅起来有些冲鼻,有几分像花椒混了八角的香气。      这粉能挡什么刀剑?这要再加些葱姜,添些料酒、蜂糖,倒是抹制烤鸭的上好香料。   朱桐遂又自嘲一笑,自个如今不就是如那炉里的烤鸭,要被架在火上,内外都要烤个焦糊。      这般暗叹着,朱桐思量这就去茅厕悄悄扔掉便是。可回头时却暗惊出一身冷汗,竟是见郑福儿冷着脸色立在那门帘处,一双杏眸带着冰渣儿将他瞪着。      武功高强之人,行走真是连脚步声都没有,且见郑福儿那冷厉的眼神,摆明是看见他手里的纸包了。      朱桐暗暗叹了声,看郑福儿那凌厉的眼神,分明就是若不坦白便要将他千刀万剐的意味,今日替他丈量的,兴许真就是他的寿衣尺寸了。      正在暗暗叹息之余,那纸包已是被郑福儿夺了过去,见她打开纸包,嗅了一下后,脸上竟是浮气了鄙夷之色,道:“这定是你在伙房偷拿的调味香料吧?定是想稍后偷吃?”      偷香料?稍后偷吃?他好歹也是个有封号的王爷,怎的在她心里就是这等肖小嘴谗之辈了?      朱桐哭笑不得之余还有些许心酸的落寞,不过转念一想,她会这般猜度他,可见“吃”在她心里真是举足轻重,这几日也看得分明,这“恶蛟”虽说平日总做一副肃杀的模样,但其实对美食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      正这般想着,接着便见郑福儿抬着指尖拈起了一小撮那“宝药”朝舌尖送去,摆明也是觉这香料嗅起来可口,想要先行一尝。      这个动作让朱桐刹时一惊,慌忙劈手将那纸包打落,那轻薄的肉色儿粉末顿时如烟雾般四散开来,在空中弥漫……      郑福儿微一蹙眉,忙跳将开来,以手掩住口鼻,正想喝问朱桐这冲动的缘由,却见他摁住心口,猛烈的咳了起来,显然是刚被那些粉末呛了口鼻。      郑福儿骂了声自作自受,本不欲理,可是见他越咳越凶,直到满面通红,眼泪汪汪,真是像极了那外头受了惊吓的流浪小狗,可怜兮兮。      啧,这副德行,还真是配得起那痨货这个称号,不过,看这货这副可怜像,若咳出个好歹,还怎么送去换人?      郑福儿嗤了一声,正想勉为其难的上前给他灌一口水,下一瞬却又愣住了,因见那本来白净的脸蛋子上竟是渐渐泛开了潮红的颜色,而这色儿很是异常,倒并不是像是呛的……      见郑福儿拧眉的将他看着,朱桐脸上的红晕更甚了,低道了声:“娘子,出去……”   可那声音一出,朱桐自个都骇了一跳,原本清悦的嗓音此时竟是发哑,还有些压抑不住的喘息从喉间不自觉的迸将出来。      郑福儿眉梢一挑,好歹跑船多年也是见多识广,这显然是心肺已然不畅了,此时灌他水喝怕会肺涨而死,连忙推开扣着的窗户,放进些新鲜空气,再扭头拔出搁在一旁的利刀,刀风横扫而过,便是利落的将他的外袍单衣精准的剖了两半……      那溜光着的上身,带着汗珠的肌肤泛着光泽,只是那心肺处果有一团异样的红晕。      不过,本以为是个皮包骨头的瘦弱身材,此时脱光了一看,这痨货竟是有纠结的胸肌和健壮的臂膀啊。      唔,想来也是,这痨货不是说他擅长什么伙房十八式,这肌肉定是掌勺把铲练出来的。这样的体格倒不像如他行事那般窝痨,不由还多看了两眼。而这两眼还无意瞥到了那朱桐的单薄下裳,真是要了命了……      朱桐已是觉着身子烫得离奇,再被郑福儿这般盯着,更是觉着体内似渐有把火由胸腔到腹腔,灼得厉害,且有些不由自控的欲望在身体盘桓。      朱桐毕竟还是个未尝女色的纯净男儿,那些欲望来袭倒还是有些自控的清醒,寻思着只要郑福儿出去,便该眼不见为净了。可郑福儿却拧着一双秀眉将他盯得更狠了些。      朱桐无可奈何的爬起身来,忍着那混身的灼热窜去了屋中内室,拎起半桶凉水便是从头浇下,虽顿时冷热交替打了个哆嗦,但体内的灼热也似压下去了不少,这才能强装镇定的道:“天,天太热了……”      “太热了?嘿!”   郑福儿显然是不信这般拙劣的理由,将那全身滴嗒着水珠,如落水狗一般的男人从头到脚的审视了一通,看得朱桐暗暗又起了一身的冷汗,心神难稳。      他心里清楚这是胡吟雪塞给他的那“宝药”起了作用,曾听宫中老人悄说起过的些奇奇怪怪的催情秘药,有一种便是如那香料的气味,少量催情,多量致命,眼下这些许粉末吸入口鼻,灼烧脏腑,若不用情催发,轻则断子绝孙,重则丧命。      想明白那“宝物”的祸处,朱桐暗暗抽了口寒凉之气,身上的凉水蒸发干去,便又觉那体内有难遏的火起。      眼下那纸包中是秘药的事,是绝不可能瞒得过郑福儿的,若是追究起来,让她知这是表妹所给,那表妹必难活命。不如就说是自个从京城随身带来,为了与她贪欢而用吧?反正自个在她心里也已是一个窝囊体弱的痨货,再加上这好色滥药一条,也算不得多难堪吧?      心下无奈之时,也思量这药性又怎么解去,难不成由得就此废了,断子绝孙?      这般一想,便真如那被抹好香料的烤鸭被架在火上灼烤了起来,身上似都还散发出了那花椒八角的香气来,嗅着就格外的焦嫩好吃。      这诱人的香味儿在屋中沁开,郑福儿将目光又盯向了那脸蛋子红中泛着白的男人,满是审视诧异……      朱桐知郑福儿此时对他并无杀心,蹙着眉头,咬着牙根低声道:“娘子也知我先前是个断袖,不能男女之事,这药是我平日随身带着的强身健体的……我先前搁在船舱的箱子里恰有解药,有劳娘子替我取来,用凉水泡一泡便能解。不然,我怕是要死得难看了!”      郑福儿闻言愣了一愣,再睨了眼那汗珠密集的纠结身体,她早也隐隐悟出了什么,可毕竟是臭男人隐私之事,也没兴致追问个仔细,只是怕他这般憋下去会憋断精骨,没了小命。      好在先前从那商船抬回来的箱子都还没动,顺利的从那朱桐说的箱子里翻出了只白色的小瓷瓶子,摇了摇应还有半瓶药粉,嗤了一声后,嫌恶的扔给那只“烤鸭”。   ……      在浴桶中倒满凉水兑了药粉,就那般泡了进去。   药水沁体,朱桐身子渐有了些寒凉之感,那阵子灼人的欲望总算也是按捺下去不少,只是头脑昏昏来袭,就那般靠着桶壁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郑福儿在外间等得有些不大耐烦,侧耳听了一听,竟是清风雅静,连半点水声也无,不由挑了挑眉,那痨货不会熬不住死了吧?      这般一想,郑福儿不敢怠慢,大步跨了进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死人,那白生生的身子果已是被泡得发了紫去,半截子脑袋还都泡进了那水里,那口鼻处正喷着水泡子。      顾不得那里泡着的是一个□□的男人,郑福儿伸臂便是将他捞了起来,打横一抱扔在了地面,抬拳便是狂捶他胸,将他口鼻的水控出来不少。可是见痨货还是不醒,按着那海中溺水之人的救法,掰开他的口,俯下身来便是朝他口中吹气……   ……       ☆、第十章 旺财   其实,先前那几拳下去,朱桐便已醒转,只是一时还无力睁眼,却没想接着那柔软的嘴唇便是触压了下来,且带着……带着少女唇畔的清甜芬芳……      那一瞬,他只觉着那体内刚按压下去的灼烈火气又在刹那之间死灰复燃了,且还迅速的窜遍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可自控的低哑轻唤了声:“娘子……”      郑福儿骤然一愣,看着眼前这张有已由紫变红的俊脸还有那贴着的薄裳处……   她即便未经男女之事,也看得出这微妙的变化是因这家伙此时动了什么龌龊心思。可是,这家伙不是个断袖么?不该会对女人动心思才是啊?      见痨货的那双漂亮凤眸紧凝着自个,还漾起了盈盈含情的水光,郑福儿蓦然一阵皮麻……      不过细看这痨货的模样还真是实打实的俊气,眉眼精致,鼻梁挺拔,干干净净与帮中那些粗糙汉子大不相同。若是真收了做个暖床的压寨夫君,倒也不算将就吧?      这个念头一起,郑福儿真是很想狠扇自个一个耳光,这痨货是要送去换大哥的,怎的生出这般恶厌的心思来?莫不是先前嗅了那古怪粉末的些许气味儿,心思便也龌龊了?      古怪粉末?   乍然寻思到此,郑福儿顿蹙了眉头,忙爬起身来,步到外间,用布条掩住口鼻,再将那散落在地的粉末小心收拾起来……      朱桐虽说这粉末是他随身带来做龌龊勾当的,但她却并不相信,那痨货虽说口舌溜滑了些,但她直觉上却认定他并不是个贪色枉命之辈。      会对那痨货有这种直觉,郑福儿自个也惊诧得很,可她的直觉一向准确,不论如何还是得让人去悄去查一查这粉末的来历了才是。      可不待查,郑福儿刚步出院来,便瞥见一片衣角在那前头道口处鬼祟逃去,那点子丧麻的颜色,郑福儿一眼便知那是何人……      心下刹时有些猜度,听说这胡吟雪今日也前来帮忙给那痨货量身裁衣,那粉末若不是那痨货的,便只可能是这胡吟雪给的吧?可他们不是表兄妹么?这表妹怎的要害这一同患了难的表兄?      不!不是想害朱桐,而是想让朱桐用药来害她吧?      想透了这点,郑福儿难得的叹了声气,义父从小对她说这世上最歹毒的就是人心,她小时不懂,这越发大了,见多了窝里反,见多了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倒也越明了这人心的叵测……      郑福儿又独自在在岛上转了几圈,不觉到了刘三儿的坟前,坟上青草未盛,泥土尚润,微风一吹,那撰在手里的那药粉纸包又隐隐窜出些花椒混了八角的香气的香气来……      郑福儿手刹时一紧,忽然回想起了刘三儿的死状,面色潮红,浑身隐隐散发出的正是这如桐香料的香气,当时都未曾留意,只认为是刘三儿刚吃过味浓的饭食,但此时想来却太过诡异了……   ……      郑福儿回到自个院子时,已是暮色四合,以为那痨货已该睡下了,却是在那窗纸上映出跳动的灯火中一个轮廓分明的男人侧脸剪影,竟有几许如画的意味。      生得俊气又有何用,还不是个痨货?   这般骂着,郑福儿步进屋中,见那痨货正坐在桌旁手撑着额头出神,那桌上摆了一碗米饭和几道小菜,还微有些热气盘绕,尚未动了半筷。      见她回来,朱桐蓦然站起身来,顺溜的脱口喊道:“娘子,回来了,饭菜还热着!”      他穿的是一身粗布淡青旧袍子,想来是许捻送的,因他个头比许捻高了半头,那袍子穿他身上自然也是短了半截子,露出骨节凸兀的脚踝,看起来更为身量颀长,只是那右踝处的骨节两处陈旧的暗红圆疤,像是被利刃剜过的痕迹。      郑福儿微微一愣,将目光看向那些小菜,这精致的品相,不是帮中伙房做得出的,想来又是他亲自动手去做的。没想到,这痨货折腾了大半日的,还有这等精力……      见郑福儿眼光凉淡,不言不语,朱桐盛了一碗鱼丸子汤到她跟前,试探问道:“这汤加了少盐,定渴了,先吃一些?”,见郑福儿迟不动筷,朱桐忙率先一一试吃,以表明这些食物都是干干净净的。      郑福儿本不想搭理他,可瞥了眼那些小菜,色香味俱全,看起来便很是美味可口,默默咽了下口水。      今日有一件事她也是了然的,这痨货倒并不想害她的性命,而且这饭菜做都做好了,若是不吃便是浪费食物,要天打雷劈的,便是心安理得的吃了几颗丸子,咽了半条糖醋鱼,大碗饭再拔下肚,先前还有的那点子怒火便又是消了,只是有些过于饱涨,幽幽的打了个嗝。      朱桐见状,忙又端来半碟子山楂片,笑道:“这个是在你屋角看到的,我一尝就知这是京城‘云楼’的山楂片吧?”,说话间又拈了一颗入口吧唧了两下,道:“酸甜可口,消食真是挺好的!”      这本是随口一说,哪想郑福儿刚还平和的脸色骤然一凉,杏眸中还露出了狠色,冷声道:“你找死啊?”      这突如其来的火气让朱桐一诧。一时理不清是哪里又扯出了惹火的引线子?该不会是擅动了她的小零食让她不痛快了?      哦,想来也是,这岛上物质溃乏,就是那珍珠珊瑚怕也比不得这京城的山楂片来得精贵,就如那被分了吃食的小娃哪个能没点小脾气。      朱桐寻思到此,便是摆出商量的柔软好态度,柔声道:“巧得很,那‘云楼’的掌柜云叔曾是前朝御厨,与我娘亲自是旧识……‘云楼’还是我娘亲出钱帮着开张的呢!所以,云叔那些做美食的独门好手艺,也教过我一些,改日,我做给你吃就是了?!”      这番话一出,郑福儿刚还僵冷在脸色的冰渣子果是有所解冻,但却又将眉一挑,半信半疑的将他盯着。      这想来也就是怀疑他真有那做山楂片的手艺了?   朱桐咳了一咳,将神色一正,便是将那山楂片从选料到成形的流程娓娓说来,说毕,朱桐又奔去伙房端来一刚出炉的小蒸盒,搁到郑福儿面前,笑道:“这是从云叔那学的‘云楼’招牌小面点,叫‘旺财’!”      “旺财!?”   郑福儿杏眸顿亮了亮,那总是带着冰渣儿的眼神难见的有了些水润异光……      年前,郑峰去京城时,不但带回了山渣片,还带回了一盒叫作“旺财”的点心,捏成小狗的模样,甚是精致可爱,她不舍得吃,终于还是搁到馊坏了。      想到此,郑福儿忙打开那小蒸盒,果是那般拳头大小的的小狗面点,黑豆嵌的眼珠灵动,一耳直立一耳耷着,摇头摆尾,甚是可爱。      嘿,真是万没想到,那皇帝的崽子竟还有这些手艺,若是让他皇帝老子知晓,还不揍得他满地的找牙?不过也是可惜了,有着这般好手艺的却是皇帝家的崽子。   ……      见郑福儿对“旺财”小面点爱不释手,朱桐若有所思的笑了一笑,道:“你喜欢这‘旺财’,我以后常做给你吃?”      这话本是寻思讨好,可郑福儿的怒火却是抖升,拍桌骂道:“死厨子!找死!”      少有人知她幼时曾养过一只小狗便起名叫做“旺财”,聪明机警又很通人性,可后来家中□□,一夜之间来了一伙贼匪,杀了满门,“旺财”为了救她,扑上去咬住那扬刀要砍她的贼人,死不松口,她才能逃了出来,可“旺财”却是被那些贼人生生砍死了。      这些年每想到五岁那年家破人亡的一夜,就悲恨难平,而“旺财”救了她一命,是做来吃的么?俏脸顿也弥漫了寒霜,瞪着面前这个讨嫌的死厨子。      可这“死厨子”却是不明所以,一脸发懵,深邃的凤眸中还透着一股真挚的诚意,些许憋闷的道:“我的理想就是做个厨子,但怎的就是找死了呢?”      这敢回话顶撞这本就是找死,还敢问个怎的,可是想着这痨货也是个有实打实手艺的,那怒气倒是又缓缓的消了下去。      这痨货说他想做个厨子,定也是句真话,看来也是个投错了胎的,若是身在平民百姓家,不但可以愉快的做个厨子,也不会落到她这“恶蛟”手里受这等子恶罪,更还连亲人也想置他于死地。      难得在深宫后院长大的崽子,还能有这般纯粹坦然的心肠,随遇而安的性子,只是……嗯,就是蠢了些,蠢得搞不清她这海盗头儿不是个凭几道吃食便收买得了的。      朱桐见郑福儿俏脸上的怒气又消散了去,暗暗轻舒了口气,又将那山楂片端到她面前,笑道:“这个搁久了是要坏的,以后有山楂了,我做新鲜的给你吃!”      以后?   郑福儿鼻嗤了一声,过两日便是要将他送去换人,是死是活还未可知,说什么以后?不过,痨货这话顺口而出,那想长留在岛上应是发自真心,可堂堂王爷不做,却甘心想做这奴货,这究竟是在绕怎样九曲九拐的心肠?      寻思到此,郑福儿猛然拔刀抵在了他的颈间,冷厉道:“别以为我猜不到,你想留下来,打的是那擒龙寻珍的主意?”……       ☆、第十一章 要命   前一瞬还风平浪静,这下一瞬就要血雨腥风……      朱桐感受着脖颈上那点带着血腥气儿的寒意,暗暗感叹着“果是恶蛟,喜怒无常”,不过她看破的,倒也的确是他最初来这岛上所盘算的主意,沉了沉气,直视她的双眼,一五一十的道:“因我娘亲重病,药石无灵,我的确是想得到那龙珍救她的性命,但我已知那龙珍你们也没寻到,且寻到的机会就如那大海捞针一般,有生之年都未必等得到。所以,我想留下的目的就不是为了那龙珍了!”      说毕,见郑福儿仍是满眸疑色,朱桐不由感伤了两分,索性直言道:“我眼下起的心思无非是想着怎样待你好,想着我只要在你身边的一日,便给你做一日的饭……”      这甜言来得太措不及防,讲得既腻味又诚挚,郑福儿听得肉麻之余,再看着那“旺财”小面点却也是发不起怒来,将刀子回了鞘,随手拈了块山楂片嚼了嚼,随口说道:“我倒也是想留你在我帮中做个厨子,可谁让你是皇帝的崽子,便是该死得很……可你老实些,我也不会让你死得太过难看,可你若是起别的心思……哼……”   说到此,冷哼了一声,将手一劈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恐吓恐得这般直白,朱桐反还生出两分坦诚相待的愉悦来,柔声笑道:“我自是知我自个身份,但你我既是拜了神成了婚的,就是夫妻,海神见证着呢,我能不老实待你?”      这话倒让郑福儿被自个唾沫呛了呛……   那成婚本未当回事,可细想来倒的确是拜了海神的,不知她不认,海神会不会降罪怪责于她?不由蹙了蹙眉,心有些烦,整日的困乏来袭,便是扔了床被褥在屋角算作给朱桐安顿的睡处,自个去床上躺下歇了。      朱桐笑了一笑,肚中这才觉出些饿,就着桌上的剩菜吃了半碗剩饭,他有生以来头回吃这剩菜剩饭,心下凄凉之余却还生出平凡夫妻过日子的感觉来,吃罢再轻手轻脚的将碗盘收拾了出去,这才回屋来打算歇着……      兴许是吃饱了好眠,郑福儿此时已是熟睡,那胳膊都露在外头,夜晚有风,别着了凉才好,便是又轻手轻脚的上前拈了被角,将她的胳膊也给盖好,又忍不得端祥她的睡相……      精致的眉眼儿,微翘的樱唇,岛上风吹日晒,可脸蛋儿还是细白如瓷,这可爱娇俏的小模样看得心下都莫名起了一阵暖意。      即便明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蛟,可那想要好生照顾呵护的念头仍是蛮横而生,这念头一起又忍不得轻轻微微的叹了口气,轻脚到了屋角,裹了被子睡下。      郑福儿习武之人,生性警觉,他再手脚轻微,也足将她惊醒,只是懒得睁眼搭理罢了。此时听那一声轻叹,她倒是睁开了眼来,瞄了那屋角裹着被褥又如同春卷一般的男人。      他刚那一声叹,叹的莫不是命运波折,身不由己?      郑福儿翻着白眼怔了一瞬后,轻轻嗤了一声,可接下来却怎么也了无睡意了,索性出了屋去,遛到了海滩,此处此时仍旧燃着火把,灯火通明……      毛鱼和许捻正亲自领了兄弟们修补加固海船,稍后兴许便又要与朝廷水师对阵,这仗关乎大公子生死,自是出不得半点纰漏。二人郑福儿前来,都抹了抹手上的船油,上前道:“大小姐回去看稳那朱桐便是,这有我们看着就够了!”      有他们看着,郑福儿自是放心的,随手摸了摸那满是船油的船面,思量了一刻,忽问道:“我若是要杀了那女人,你们说三儿叔在天有灵会怪我吗?”      毛鱼和许捻相视一眼,他们明了郑福儿口中的“女人”指的自是那胆大到给朱桐送药的胡吟雪,而且今日也已悄悄审了那胡吟雪身边伺候的妇人,刘三儿死得的确蹊跷。      “三儿叔一向疼你,你要做的事儿,他从来就不会反对。再说,这也是替他报仇。”   毛鱼随手磨了磨刀,道:“我这就去解决了,毒妇本也留不得!”      郑福儿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随手摇了摇手腕上戴的那串子铃铛,随口说道:“我忽然又有些想‘旺财’了,这世道有的人真不如狗!替三儿叔不值!”      这话让毛鱼、许捻均是一愣,“旺财”救主的事,她只是幼时说起过一次,以后便不再提了,可今日这是怎的忽又想起了?正要再问得细些,见她已转身扬长而去。海风刮着袍摆,更显身形纤细单薄,可那身带着妖意的杀气却是弥散开来,比往常又浓烈了两分。      那慑人的模样却让毛鱼忍不得叹了声“可怜”……   外人都怕她畏她,唤她“恶蛟”,可只有他们这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才知小小年纪是怎么在那腥风血雨的灭门噩梦中艰难熬过来的,尤记得十三年前她被从海中救起来的模样,伤口被海水泡得溃烂,气息微弱,明明痛得生不如死,却拼命的熬着不愿意阖眼……      想到此,毛鱼轻摇摇头,见许捻也眼有悲色,瞪他一眼,道:“破秀才,最看不得你这副悲悲切切要念诗的模样!待我这就去宰了那毒妇,回头喝酒!”      可去路却被许捻拦住,听他低声道:“那胡吟雪,你真的要遵大小姐之令去动手么?”……   ……      第二日天未明,朱桐不待看守来叫,便是要去伙房做饭,却是被看守拦住,还道:“大小姐说了,姑爷不用做事了,好生在屋子里养着身体,吃喝都会有人送来!”      这听来安逸,其实不也就是要将他禁足之意?可昨晚还好好的,一夜之间怎的就变了主意?   唉,难怪姥爷都说这女人是最为善变的……      在屋中待了大半日,甚是无趣,午间倒还真是有人给他送来了饮食,且送饭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甲,老泪纵横的请他快吃,说是大小姐交待要将他喂得饱些。      那些饮食虽说很不精致,但份量倒是很足,皆用大盆大碗,油涔涔的看着便让人打了个饱嗝。先前还嫌白养着他浪费粮事,这下怎的允他大吃大喝,这般破费了呢?      见老甲那副凄然模样,显然是认为这顿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吃饱吃好,才好上路。可朱桐嗅着那满屋飘荡的油气,思量了片刻,忽锁眉道了声“要命!”……      朱桐说的“要命”是指要胡吟雪的命,因他忽想起郑福儿昨夜回屋时,袍上沾着的那些草叶泥土和些许香灰,那摆明是去拜过坟头吧?而以郑福儿在这岛上的地位,能让她拜的怕也只能是那赤龙王的结拜兄弟刘三儿了。      可眼下又不是清明节气,又不是刘三儿祭日,大半夜的去拜坟着实诡异。细想来最可能的原因怕就只有一个,是要了结刘三儿的遗孀胡吟雪,因他也是刚刚才忽然想起曾听老甲随口聊起过,外海有传言刘三儿死于的是马上风……      一个习武之人,身强力壮,又不是妻妾成群,怎会死得这般窝囊?况且,以郑福儿的智慧,见着那古怪的药粉也很难不联想起刘三儿是被胡吟雪所害吧?      朱桐眉头更为不展,表妹若干下毒害丈夫的恶事,倒的确该死,可是表妹毕竟是娘亲的亲人,又怎能见死而不救?      寻思到此,朱桐便朝院外奔去,可不待守卫来拦,却是在院口撞见了恰巧经过的许捻,见朱桐神色焦急,一瞬便猜度出了朱桐的心思,面无表情的凉声道:“那毒妇昨晚大小姐令我亲自送上船的,赶走罢了,并没死!”      “没死?”   朱桐显然不信,以郑福儿那杀伐决断的脾性,怎可能放过毒害她长辈的凶手?      许捻凉笑了一声,望向那苍茫大海的方向,凉声道:“刘大哥生前便已觉察出胡吟雪会杀他,便留下了一封遗书让我保管,说他日若是被人识破他致死的原因,让我拿出遗书替那胡吟雪求一求情……”      原来如此……   朱桐轻舒口气之余却也心下感叹,这刘三儿倒是个难见的痴情之人,可惜可叹,命为情绝,可见情到深处,倒真是由不得自己啊。但隐隐又觉此事有些古怪之处,可一时却又说不出端由……   ……      朱桐在屋中困了整日没与郑福儿打到照面,正寻思个什么理由一见,给他新制的袍子倒还送来了。      大概觉着大小姐的姑爷拖出去见人,若是没件体面衣袍也的确是丢人,那些会针线的妇人齐齐上手,短短一晚便是赶制妥当,衣料虽说在朱桐看来粗糙了些,但听说这是郑福儿压着箱底舍不得用的最好衣料,便是越看这衣袍越顺眼。      穿戴妥当后,对着水盆照了一照,那淡绿的袍色衬得他脸色越发白净了。   嗯,好看,配着他着颀长的身材真是像极了一只水嫩的绿葱,真还有些赤龙帮姑爷的架势了,只是穿着这身新衣,便更是不能让他去伙房活面掌勺,这厨瘾一来便真是觉着心痒难奈得很。      妇人们引了这打扮一新的姑爷去了聚义厅,新袍行走间袍袖带风,那天生倜傥风流的意味便掩都掩不住了。      这让坐在正位的郑福儿都不由多瞥了两眼,目光中除了对她新衣料的不舍,倒也的确有对这“夫君”的行貌有两分赞赏之意,微点了点头。      今日这厅中除了聚了不少海盗帮众,还有一位须发花白的布衣老人。而朱桐一见这老人,便是蹙了眉头……    ☆、第十二章 发难   这位须发花白的布衣老人据说是扈树派来送信的说客。见了朱桐便是作揖行礼,老泪纵横的唤了一声“小的胡如见过燕王”。      朱桐微蹙眉头,轻点了点头,这胡如乃是他姥爷的一名同乡秀才,据说从十八岁开始参加科举,考到如今七十八了仍是连个举人也没能中得,年轻时老婆跟人跑了,无儿无女,过得很是落魄,便时不时要写两首打油酸诗来嘲一嘲朝廷时局,诉一诉不得志的人生。      前些年,朱桐随胡贵妃回乡祭祖时无意听闻这胡老儿后,怜其年老孤苦,忧他再这般将打油酸诗写下去会折了老命,便是对这胡老儿说,若他愿意,随时可去他燕王府做个先生。胡老儿清高得很,一直未开口应承,可万万没想到,今日竟是在这海盗窝里再见着他。      可是,细想倒也不奇,这进海盗窝送信的事儿定是没外人愿扛的,自是只有他燕王府上下才会上心着急,可是燕王府人手不少,却是怎的让这样一位闲散的老人前来涉险?      这贼窝进来容易,那完整出去却怕是难的了。让这胡老儿入府做事,本是想让他安度晚年,却不想累他惨死异乡啊。      见那骨瘦如柴的胡老儿又抹了把老泪,还咳着嗽恭恭敬敬的朝郑福儿行了个礼,竟是呼了一声:“小的见过王妃!”      “不想死就不许乱叫唤!”   郑福儿挑了挑眉,对这“王妃”之称一阵恶寒,但是对这孤身前来送信的老人却也有几分欣赏,一把年岁了却有一腔救主的忠胆,着实可嘉。      见胡老儿咳得甚是凄烈,郑福儿也忧再吼他一声会骇得这老儿咳出一口老血来,便也皱了皱秀眉,未多作计较,还让人给这摇摇欲坠的老儿送了张凳子,盛了碗稀饭。      这便是上宾般的待遇了,胡老儿浑浊的老眼都亮了一亮,倒也并不客气,颤颤巍巍的接过来咂了好几大口,连声道谢后,扯着乱糟糟的胡须道:“大小姐一看便是非凡之人呢,真如那下凡尘的九天仙女呢!”      嘿!   平日酸诗写得多了,没想到阿谀奉承起来也是一把好手,在刀剑面前,秀才当有的气节还真是值不得几个钱了?      朱桐为胡老儿汗颜之余却也暗叫了一声好,见郑福儿与帮众都有了几分轻松之色,寻思这胡老儿的老命算是暂能保住了,倒也微舒口气。      可是,待胡老儿抖抖嗦嗦的掏出扈树的信函来捧给郑福儿时,朱桐那刚舒下的一口气又卡在了咽喉。因那扈树信里竟是松口说同意换人,但前提却是要郑福儿独自送朱桐上岸前去府衙交涉。      这个要求着实过份得令赤龙帮帮众恨怒磨刀,大小姐虽说身手了得,但独自进入那设有重兵□□的府衙,没有三头六臂哪能全身而退?这想来定就是那扈树不想换人,又不愿明面上开罪了燕王府,才想出这么个破烂借口吧……      聚义厅中海盗顿时死一般的沉寂,且不少还手痒得握起了利刀,寻思是不是先了结这送信的胡老儿给那官方一计下马威,可胡老儿却很无眼色的笑嘻嘻又要了一碗稀饭,津津有味的吧着嘴,一脸诚恳的道:“小的觉着大小姐可去!”……      原以为此言一出,郑福儿便会下令气得先宰了这胡老儿泄愤,却不料“恶蛟”今日脾气竟是极好,不但慈悲得没发半点脾气,还一口应诺了下来,斩钉截铁的道了一个“好”字后,便是让许捻将胡老儿亲自送上了那回去的海船,还不容反驳的果断定下了上岸换人的决定。      帮众在叹大小姐女中豪杰之余,更是忡忡忧心大小姐此番单刀赴会也会如大公子那般有去难回,纷纷让许捻、毛鱼赶紧想个主意。      许捻与毛鱼相视暗忧,这回除了让大小姐冒死涉险还真没别的主意,因若是让大小姐不去换大公子,不但让那些朝廷狗贼逮了把柄讥笑大小姐窝囊,就是这外海众帮也定怒大小姐想霸占帮主之位而不救兄长,陈有一众定再借机发难,那大小姐还怎统领这外海?      众人忧心,郑福儿倒是平静得很,在岛上闲散绕了一圈后便是又遛到了海滩,本是想在那临海的大石上坐上一会,却是望见那朱桐正与个孩童在海滩上玩着沙子垒房子的游戏,那孩童约摸六七岁,皮肤黝黑,虎头虎脑,很是壮实。      这孩子是刘三儿堂兄的遗腹子刘鱼儿,名虽起得贱,但聪明伶俐,招人喜爱,且刘三儿无子,刘家也就靠这点儿血脉延续香火了。      刘鱼儿像是对朱桐很有好感,望着朱桐,咧着缺牙的小嘴奶声奶气的道:“你就是我福儿姐姐掳回来做男人的奴货?长大我也要去掳个女人!”      这外海连个小娃都立下了要做海盗的壮志雄心,真是可畏可叹。      朱桐抬袖擦了擦刘鱼儿那脏兮兮的圆脸和小手,掏出几块从郑福儿屋里顺来的山楂片,循循善诱,道:“才不是掳!我是心甘情愿与你福儿姐姐拜了神成了婚的,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姐夫!”      见有好吃的零食,刘鱼儿自是笑得欢快,似懂非懂的吧唧着嘴,将“姐夫”喊得甚是顺口。      朱桐听得甚是满意,又拍拍刘鱼儿的头,笑盈盈的问道:“鱼儿该开始识字了吧?平日跟捻先生学了些什么?讲来姐夫听听!”      刘鱼儿扁扁缺牙的嘴,很是不屑的捶了捶胸口,道:“我才不学识字呢,叔叔伯伯们都说了,男儿大丈夫重要的是刀剑用得好,能杀人!”      朱桐不置可否的一笑,顺手从旁拾来了一根枯枝在沙滩上随手勾画了数道,笑问刘鱼儿:“鱼儿你看啊,这是什么?”      刘鱼儿挂着满嘴的山楂片渣凑过来瞅了瞅,摇了摇头……      朱桐又是一笑,指着那一处似方似圆处,道:“这就是你们所在的海岛图啊……而这一片就是外海,也就是你福儿姐姐和叔伯们守护的地盘啊!你若不念书识字,将来便是连个行船地图都看不懂哦?”      刘鱼儿圆眼亮了又亮,哦哦的连连点头,朱桐又指了指其间一曲狭的一片,道:“而这里则是我们朝廷水师所拒的要道,有艘严家的私船今晚大概会从此而过……”      这等深奥的话刘鱼儿自是半点不懂,但不远处的郑福儿却是眉梢一动……      严家把持朝政,严家的私船定是运了不匪财货,若是她派船堵劫了那严家的私船,为忧严家牵怒追究,那扈树也必是要对她赤龙帮妥协的,如此一来,她就算独自前去换大哥便也多了全身而退的筹码,毕竟在那严家眼中这自家的财货才是心头上的肉吧。      想透这层,郑福儿回头便是与许捻和毛鱼议出了对策,当晚迅捷出发,将那严家的私船顺利劫下。   ……      回到岛上时,已是云笼斜月,时过四更……      郑福儿回到房中,见那朱桐又已是裹着被子在屋角打成春卷睡去,但桌上仍是搁好了虽不算丰盛但很精致的饮食,尝了一口鱼汤,都尚还温热和口,想来做好也还不久。      郑福儿再瞥了眼那看似睡得很死的朱桐,思量一瞬后,脸上两分难见的犹豫之色,挑了挑眉,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今日对鱼儿说的那番话是故意提醒我的!但我可不信,你是成心想帮我一把,你倒说说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听了这话,朱桐自是再装不得睡了,裹着被子,睡眼惺忪的爬起来窝在墙角坐着,似一脸迷茫的望着郑福儿,道:“这话,相公我便是听不懂了!你我是拜了神成了婚的,你是我的娘子……”      “行了,行了,行了……”   郑福儿烦极的摆了摆手,又是这番说辞,每听他一口一个“娘子”的叫唤,便甚是牙酸。不过不管这痨货先前是故意提点还是无意为之,眼下大哥没平安换回来,这心都半点放下不得。      见痨货脸色似有些不好,还微微有咳,郑福儿蹙了蹙眉,指了指那桌上的鱼汤,道:“这么大碗想撑死我啊,不能浪费,你灌下去!”      朱桐倒也欢快的应了一声,给自个也盛了半碗,只是将鱼肉都留在了郑福儿碗里,再笑盈盈的抿了口汤,道:“我这鱼汤熬得没有我娘亲好,我娘亲待人很和顺,她定也是会喜欢你这儿媳的……待我们回了京城,我就带你去见她……”      郑福儿措不及防的被一口鱼汤呛住,这痨货是发了疯病还是成心噎她呢?她一海盗头子能跟他去京城做什么儿媳?不耐烦的嗤了两声,撂了碗筷。      朱桐却是依旧悦色和颜,又将那碟糖醋鱼的肉片挑下来搁在她碗中,道:“这个很下饭,快吃些,过两日不是要拖着我去单刀赴会么?”      郑福儿又骂了声“找死”,还是抵不住那饭菜可口,吃了个饱涨,当然让她更饱的还是从朱桐那有意无意讲出来的机密,比如什么府衙有几个门口,墙院有多高,常用什么阵法机关云云。      这痨伙这般投诚,究竟是打个什么主意?她可不信这痨货是真对她这“恶蛟”动了情思,思量了半晌,抬目打量了下那此时忙着收拾碗盘的男人,忽拍桌喝了一声:“脱衣!”……    ☆、第十三章 单刀   江湖儿女,说一不二,定好的单刀赴会便是没有半点更改的。      一大早,朱桐做的饭菜,郑福儿半口未吃,今日免不得会有一场恶战,而饥饿总会让她更为清醒与灵敏。只是与兄弟们饮了一碗清酒,算是壮胆送行。      郑福儿的酒量甚好,一碗下喉,自是如白水过肠,毫无醉意,反倒让那还带着两分稚气的眉宇间多了几分傲然凌厉的气势。      朱桐忍不得就看了一眼,便又移不开目,他宫中长大,见过的女子众多,或明艳或温婉,但如郑福儿这般外貌秀妍却比男子还要气概的女子却是从未见过,心下倒也为自个多了两分忧惧,这样的奇女子,怎的才看得上他这样长于深宫,习教于妇的窝囊痨货?      此时想来,父皇以前教训他倒也很有道理,男儿便还是要神武英气些,才能将所爱的女子呵护周全。      心下这般自艾着,朱桐也觉着半点饮食也咽不下了,又忧郑福儿半道会饿,便是又去伙房赶忙做了几个外皮烤得金黄的甜酥饼,放风口吹凉了让妇人们放进郑福儿的包袱里。      妇人们这下倒也叹了几声抛开那身份不提,这姑爷还真是心细体贴的,大小姐将他收了倒也真是不错的。      妇人们心直口快,自是免不得在郑福儿面前夸一夸朱桐,听得郑福儿眼皮跳了又跳,这痨货收买人心的本事真是不容小觑,短短几日,这岛上最难驯服的娘子军竟是栽在了他那伙房十八式之下。      可是,吃人嘴短,上岸之时,众要给那朱桐五花大绑,郑福儿却也是拒绝了,不屑的瞥了那朱桐一眼,那意思也就是说给这痨货十个胆子,也是不敢半途逃脱的。可却又刹想起昨夜让朱桐脱得只剩下裳的模样,那本是想搜一搜他身上可藏了她海岛的布军图之类,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的……      这让郑福儿暗觉几许丢人,提着那赤龙刀便是跳下甲板拔步朝那府衙而去……      朱桐自也没有打过半点要逃的主意,老老实实的一路小跑着跟在她身侧,只是不敢再如平日话唠,半句言语也不敢出,只是悄悄侧目看她……      秋风卷下落叶,铺了满地,每走一步便有细碎的声响,却越发衬出郑福儿那萧肃沉穆的气宇……      这让朱桐蓦然想起那戏折子中的杨门女将,虽说将一个女贼与那女将相提并论,他也觉不太妥当,但心下就是随她而生一股子江湖儿女的凌然豪气来。      府衙门前此时大门大开,想是已有交待,守卫们都是甲胄罩身,一见提刀而来的郑福儿出现在路口,便忙摆好了阵势,握紧了利刀。      这让朱桐看了都暗替他们丢人,一帮男人欺负一个女子这算什么本事?但见走在身畔的郑福儿仍是冷若寒霜,面色无改,步伐稳健,将本想提醒她小心的言语全全咽了下去。      可见着她握刀的细腕上蜿延的青筋,又更暗生浓重疼惜,毕竟,毕竟她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这些年是要面对多少生杀场面,才能修炼出这般生死从容的气魄?      那些守卫们显然也被郑福儿气势所震,想来也对这“恶蛟”的恶名如雷贯耳,待她刚踏上那衙门前的第一块石阶,便是齐齐的将利刀出了鞘,可下一瞬,便只见一片刀光伴着风声划过,他们手中的刀便皆咣当落了地,而他们那本握刀的手腕都渗出了一道细薄的血痕……      好快的刀!   众捂腕皆惊,这“恶蛟”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幸在她今日是为换人而来,无意杀人,不然,她的刀再多用上一分力道,他们的手刚便皆是要被齐腕断了。这行伍之人,若断了手,那还拿什么来养活一家老小?      守卫们自是齐齐相视,心照不宣的给郑福儿让出了一条道来……   ……      此时,府衙大厅端坐着一身着官服,身量清瘦的中年男人,正独斟独饮的看着那稳步朝他而来的女子,那细长的眉眼,似笑非笑的道了一声:“郑大小姐,扈某久仰大名!”      郑福儿冷笑了一声,猛然扬刀便是将扈树握在手间的白瓷酒杯劈了两半儿,酒花溅开染了那官服赤色的袍袖,沁开一片深红。      对这等私下耍阴招的对手,郑福儿从来都是用刀子说话。      扈树微有一怔,抚了抚那袍袖,倒也浅淡一笑,还由衷叹道:“好刀法啊!”,转而又摇了摇头道:“可这般的本事,怎不为国效力?要去做贼!”      话尚未落,细利还带着血花子的刀刃已是抵在了他的颈子上,那双漂亮的杏眸泛着慑人的冷凌杀气,冷声道:“再耍手段不放我大哥,我便先宰了你,再灭了你全家!”      朱桐在旁看了也是暗急,郑福儿一向没什么耐性,这会儿是真的怒了,若扈树再不交人,明年的今日怕就是这扈大人的祭日了,皱眉道:“扈大人,君子言而有信啊!”      这话朱桐不全是私心,保全赤龙帮,便能安定外海,那些倭寇便也不敢嚣张肆意,就是不知这个浅显的道理聪明绝顶的扈大人能不能明了?      被刀架颈的扈树倒也并不慌张,反还不紧不慢的续叨道:“捉拿到郑峰之事,已是上报了朝廷,我若私下放了,我便是欺君之罪,我全家性命仍是保不得的!大小姐觉着扈某应当选择哪种死法呢?”      竟是这般快便上报朝廷了!   朱桐心上一黯,这定就是那严太保授意想断他的后路了。稍作思量,取了那案头的笔墨迅速的奏折一份搁在扈树手边,道:“这折中本王已说明郑峰是本王要放的,这事本王全全承担下来,便与你无干,你绝不会受到牵连的!”      话说到此,扈树瞟完那字迹飞扬的奏折,倒也是顺水推舟的做了人情,喝令外头守卫立即前去狱中放人。      不多时,郑福儿果听外头传来赤龙帮三短一长的特异号角之声,这也就是毛鱼在告诉她已顺利接到大公子的意思了。      郑福儿的刀这才从那扈树颈边挪开,暗暗舒了口气,而事情这般顺利,倒还真是多亏那痨货帮忙。盗亦有道,江湖儿女从来恩怨分明,便是将刀一收,朝那立在一旁的朱桐抱拳道:“此事是我郑福儿欠你,他日必定偿还!告辞!”      这便是当下要走的意思,朱桐自是暗暗不舍,此去一别,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再见,顿生几许惆怅,却也只能点了点头。      郑福儿拔步要走,那刚保住颈子的扈树却是抚着颈项的浅口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道:“大小姐空口讲道义,也不怕辱没了你们赤龙帮的脸面?”      郑福儿刹时驻了步,转身瞪那说话阴阳怪气的扈树,冷声道:“我怎的是空口讲道义了?说不出因果,小心我割了你的项上人头!”      扈树又摸了摸刚刚险些断了的颈子,脸无惧色,徐徐说道:“大小姐刚对燕王说‘他日必定偿还’,却也要问问燕王还有没有‘他日’一说啊?”      见郑福儿瞥了眼朱桐,几许迷茫,扈树便是扬了扬那朱桐刚写的奏折,道:“燕王在折中写下对大小姐你情有所衷,私自成婚,所以才放了郑峰……这事在平常人家也是惹怒当家主父的大事,更别说是皇家,放的还是贼寇重犯……你觉得以皇上的脾性会饶了燕王?一顿好打,贬为庶民还好,若是皇上在震怒之下被谁怂恿着赐了燕王一杯毒酒呢?”      虽说朱桐倒是无所谓的淡淡一笑,郑福儿却是蹙了蹙秀眉,寻思这等事就是放在她帮中,也是没个好下场的,更别说是那皇家……      郑福儿稍作思量后,难得的点了点头,看向朱桐道:“这事倒是我没想周全了!你帮了我们,我若是连累你送了死,便真是给我赤龙帮丢了脸了!这样吧,将我押去京城交差就是了,这样,你那皇帝老爹便也该没理由怪罪你了!”      这话一出,扈树击了声掌,脆亮的道了声:“大小姐果是豪杰!扈某佩服!”      “滚!要你佩服?”   郑福儿不屑的唾了一声,踹了那案头一脚,不耐烦的喝道:“牢狱在哪?派人引路!”      朱桐皱了皱眉,郑福儿若做重犯押去京城,哪还有命,道:“我自是有应对法子,丢不得命,你走吧!”      “放屁!”   郑福儿随意抬手扇了朱桐后脑勺子一个巴掌,并挑眉骂道:“我若走了,我便是没道义,我赤龙帮的脸往哪搁?我的脸往哪搁?”,越说越来气,顺手揪了朱桐耳朵警告道:“你再废话,我剁了你!”      燕王这头被打的,耳被揪的,男儿尊严真是荡然无存,怎是一个惨字了得?扈树连忙转脸侧目装着没看见朱桐脸红脖粗还要咧嘴陪笑的那副怂相。      朱桐也很是汗颜,刻意将腰板挺了挺,对郑福儿一本正经道:“娘子既是要陪相公去京城,相公是欣慰的,感动的……咳,但那牢狱相公能让娘子去么?”      说到此,刻意挺起的腰板又软了软,些许战兢的商量道:“自是……自是我们夫妇同住一屋啊……”……    ☆、第十四章 同寝   大胆提出同住一屋,朱桐怕郑福儿当下翻脸,忙又凑上来眨眨眼,小声道:“这不是你我有个照应,能平安回京么?委屈委屈啊!”      朱桐即便不提,郑福儿也觉同住很有道理,先前在岛上便有那胡吟雪想要害她,而毛鱼已是查出胡吟雪受的是那陈有的唆使,那打的也就是骗朱桐下药将她这“恶蛟”激怒,她便会一怒之下杀了朱桐的鬼主意。      细想来,那陈有自是与朱桐无冤无仇,之所以会费这般心思,定也不过是收了那严太保爪牙的厚礼,受了怂恿,愚蠢得妄想借那些朝廷之力反了她赤龙帮,再称霸了外海。      保住朱桐这痨货不受连累,一路不被暗杀,当然是要同住一屋……   ……      见郑福儿痛快的点了头,朱桐当下携了郑福儿暂且住进了驿馆,写了封信派人送去赤龙帮,请他们放心,定会照顾好郑福儿,并拼了性命保她周全,还请求放了老甲。      很快,那老甲便真是被放了回来。只见老甲抹着老泪花儿,双手发抖的捧出一封回信,那恭敬之情如同朝神……      朱桐一看这回信的不是郑峰,不是毛鱼、许捻,竟是先前在岛上无缘打个照面的赤龙王郑赤。      老甲谈起见着赤龙王那又景仰又后怕的情绪,他也是真没想到,他这老骨头还能活着上岸啊,抹着眼泪花儿道:“赤龙王还令小的定要传话说,大小姐随燕王此去是为道义,那的确也是应当的,可若是大小姐有个好歹,他定举外海之力要翻了天去!”      朱桐自是点头,这点自不必郑赤警告,他也是会为护郑福儿竭尽全力的,而这前往京城的一路上,更是要处处小心才是……      见天色不早,朱桐忙去驿馆伙房亲手熬了锅粥,做了两碟小菜端回了房间,却见那桌上已搁着两份饮食,菜肉米饭倒是丰盛,该是驿卒送来的……      郑福儿先前饿了,便是自个盛了米饭吃了半碗,那些菜肉却皆是未动,新鲜完整的原样搁着,毕竟这不是自个地盘,自个先吃留给主人剩菜总是有损她赤龙帮脸面,可是瞥朱桐看着那桌上饭菜却是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不就是吃了你碗饭吗?”   郑福儿嗤了一声,转身在那床上一躺,裹着被子睡了,可睡到半夜,胃中却忽的绞疼起来……      她暗暗诧异,她习武之人,身体一向很好,并无暗疾,这胃疼得异常,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干不净之物?可今日就只吃了那半碗米饭,莫不是那饭中被加了什么?   可是,吃之前,她都小心的以银针试过了的啊……      郑福儿暗暗运气想将那胃疼压上一压,可那疼随气走,全身竟如被针扎,疼得出了满头满身的冷汗……      裹着被子睡在墙角的朱桐本就直勾勾的瞅着郑福儿背影入不得眠,忽见她肩头微微抽搐,刹时惊起,上前探看,见她脸色惨白,嘴唇都咬出了血痕,蹙眉道:“你稍等!”,转身拔步要走……      郑福儿忙是拽了他衣袖,瞥了眼那桌上的剩饭,低声恼道:“我这定是中毒了!可你若出去叫大夫,不是都知道我竟窝囊到中了毒的破事儿?”      “我不叫大夫!我去给你找药,你放心!”   朱桐将她扶住,让她先行躺下……      见朱桐说得这般信心满满,郑福儿倒也真放心允他去了,可他片刻而回,带回的那药却让郑福儿气得险些呕出一口浓血来……      那不过是一碗浓黑的陈醋,透出酸稠的气味,本就胃上灼疼难熬,这痨货是想再加一把酸,让疼来得更猛烈些么?      朱桐将她扶住靠在胸前,虽说心中焦灼,仍是柔声道:“你信我,这毒我幼时中过,先将这醋喝下去,我便有法子救你……快些喝!”      瞥朱桐那关切真挚的眼神,杀人不过头点地,死了再过十八年没准就成了条好汉!   郑福儿吸了口气,将那浓醋一饮而净,那醋中似还叫了些别的物什,有些如同鱼肠的浓腥味儿,分外呛喉,那灼疼的肠胃顿时翻江倒海,骤然呕了出来,直吐了个天昏地暗,眼冒金星……      朱桐忙展帕替她擦了擦嘴,再从装着衣物的箱底翻出一卷子包裹得很是细致的银针,道:“我要扎针,替你将筋络舒通,免得残毒留在体内,落下疾患!”      “你会扎针?得了吧!”   郑福儿强撑着精神斜瞥于他,不是她不想相信这痨货,而是想起先前在岛上,若这痨货真通这医理针灸,他能病得只剩半条命?他能惨招那胡吟雪算计?连区区那催情之药他都难以应付了,更别说还深谙人体筋络,扎针驱毒。搞不好,被他扎得浑身都是血窟窿,那死得才窝囊难看呢?      朱桐也知先前窝囊事做得多了,此时忽然要她将命交托给他,换作谁也会重疑为难,此时除了与她将深沉心底的秘密全盘托出,她定是不会信他的,便是沉了沉气,低声道来。      世人皆知,当今皇帝朱长贵有子十二人,可年岁稍长的,除了次子是个先天的残智,长子、三子皆是患了呕血之疾死在了未成年时,因朱家祖辈有好几个都是死于呕血,御医们都说这该是皇子们遗传了朱家的旧病,就是皇帝本人也深信不疑。      朱桐在九岁那年也开始如大哥、三哥死前那般日夜呕血,都以为朱桐定也是保不住了,皇帝甚至都已下旨令人替朱桐打制小棺,可朱桐的娘亲胡贵妃却并不愿让这唯一的儿子就这般惨病而死,仍旧寻医问药,甚至不惜求助于巫医。      幸在朱桐的姥爷昔日一位老相识精通医理,细探了朱桐的病症后,悄告诉胡贵妃这不是什么朱家的痨病,而是中了一种无色无味用银针也探不出的奇毒……      虽说朱桐后来保住了小命,但因中毒已久,朱桐却也因此落下了那时不时脏腑疼痛的毛病……   ……      听朱桐说罢,郑福儿光洁的额头上更是沁开了细细的密汗,那深宫大内真是比她外海还要多凶险暗礁,稍不留神便要被卷汹涌之中,便也由衷道了句:“那你能活到这个岁数,还真是命贱的啊!”      这话糙得朱桐更是苦笑了一声,道:“九岁那年活过来后,为了保命,我姥爷便从那位高人处给我求来了不少医典,让我学了些歧黄之术。而我通晓医理这事除了我姥爷和娘亲,也无人知晓!”      郑福儿了然,自然也是悟出他先前在岛上装傻装窝囊,不过也是逼不得已的想求个自保,微点了点头,那胃上疼痛又袭来,咬牙忍了一忍,骂道:“被我抓到是谁下的毒,宰了喂鱼!”      朱桐暗道这下毒的主使不用琢磨也知是何人,心疼的看着她脸色惨白的模样,道:“我给你施针驱毒会有些疼!”      “笑话!我这种高手会怕疼!”   郑福儿嘴上硬撑着,可看见朱桐手上那些长针却仍是紧蹙了眉头……      尤记得五岁那年春天,正在院中玩耍,却是被父亲忽然叫去书房,她以为是要考她学问,可不料父亲却是抓了她手腕便是朝她手指扎针放血,她自是痛得哭到声嘶力竭,从此对银针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最恐怖的是,从那一回扎针放血后,每过两日,她父亲便是要将她亲自拖到书房,扎破她手指,且放血的量还越来越多,本就年幼瘦弱的她从最初的头昏眼花到渐渐的要昏厥整日才能苏醒……      府中的丫鬟嬷嬷甚至伙房的小厨、种花的园丁们都心疼得抹眼泪,可父亲却只是对她肃着脸色说:“你的血是那小公子的药引,你得忍一忍!”      是的,那小公子,她幼时最讨厌的就是那忽然住进她家宅子的病弱小公子。      因那家伙住进她家的第一日,她便被她的亲生父亲扎针放血。虽说,记忆中她父亲一向待她和哥哥们肃然严厉,但却从没如教训哥哥们那般打过她,就更别说是不顾她的性命屡屡放血了……      见郑福儿出神,朱桐暗沉了沉气,他猜得出她想起了什么,可他不敢告诉她,那幼时住进她家的“病弱小公子”,正就是他。      当年中毒后,他母亲胡贵妃听一巫医说了一计偏方,用八字相合的幼女血为药引兴许可治,恰恰得知那凉国公蓝渊家的小女儿蓝小九的八字正与他相合,他母亲便是哀求父皇下了密旨,将他送去了蓝府,还对凉国公许诺待他长大后,便娶蓝小九为妻……      即便没有这婚姻许诺,圣旨所下,凉国公自也会将他照顾周全的,所以,不惜亲手对小女儿一次次的下手放血。      他每每在隔壁听见那小九声嘶力竭的哭声,看见她惨白的小脸,他就自责悲伤,发誓定要快些痊愈,平安长大,娶她为妻。      虽说他也知道她很讨厌他,因他每次带着好吃的小点心,好玩的小玩物去她房间看她,她都会红着眼眶,奶声奶气但恨恨的说:“我才不要你的呢,我最讨厌你了!”      可是,他却很喜欢她,这不是因她如个瓷娃娃一般的好看,而是她小小年纪已懂得将自个的零花钱施舍给乞讨的灾民,对她府中的下人也亲切有礼……      万没想到,蓝府却会在那年秋天,一夜遭祸,惨遭灭门……   ……      朱桐见郑福儿看着手腕上戴的那串铃铛出神,微蹙了蹙眉,当日在甲板上他也就是认出了她手腕上戴的这串铃铛,才疑心她就是当年的小九儿。   无人知他当时多么惊诧心寒,那天真善良的小女娃会变成如今人见人惧,杀人如麻的“恶蛟”……      可是,不论她变成了什么模样,他都庆幸她还活着……      朱桐又轻吸了口气,试探问道:“那我这就替你施针了,好不?”      “行!”   郑福儿回过神来,倒也痛快的答了一声,可瞥见朱桐那略显战兢的神色,挑眉不耐烦道:“有话便说!最见不得这贼兮兮的作派!”      贼兮兮的作派?   朱桐险些被一口唾沫呛出个好歹,忙挺直了腰板儿,端正了容色,道:“我要施针,那你也得先……先……先……咳……褪了衣衫……”……      说完这话,赶忙抬手护住头脸,免得被她一拳打来,青了眼眶还是缺了门牙,明儿都没法见人……    ☆、第十五章 彩头   郑福儿瞥他那怂样,嗤了一声,豪气的将袍衫褪下在床上趴好,道了一声:“动手吧!”,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又不是那些被礼教荼毒的大家闺秀,被看了双脚都要寻死觅活。      朱桐连忙应声,可那玉白光洁的后背横陈在眼前,他很是不争气的心神一荡,额头鼻尖都沁出汗珠,忙用力正了心神,抽出一枚枚细针,轻刺入那玉脂般的肌肤,有细小的血珠从针间沁出,他用帕替她轻拭,指间无意触到那玉肌,顿觉一阵玉凉从指尖蔓延而上,全身都有些异样的酥麻。      他暗骂了自个一声“没出息”,悄悄在自个手臂狠扎了一针,这才遏止住那要了命的感觉……      郑福儿自是不知朱桐是怀着什么样的澎湃心境将针扎完,只是觉着这数针过后,那先前的毒痛之感的确消减了大半,不由对朱桐还有了些刮目相看的赞赏。      朱桐让她好生歇着,便打算去伙房熬些稀粥给她,这受过毒荼,再好的身体都是虚弱的,这驿馆既然已潜着要想取他们性命的黑手,他便更是要事事警慎,饮食起居都不能再假手他人。      郑福儿轻点点头,本想说声“多谢”,可那话就是卡在喉间,怎的也吐不出口,盘旋了几下只是说了一句“小心些!”      这句话虽说得生硬,但朱桐却听得心神一瞬恍惚,这摆明是在关心他了吧?就是郑福儿那眉目间惯常的清冷此时在他眼中也如那媚人的风情,带着爱情才有的醉人芬芳。      朱桐忙转身出了房门,便忍不得低头欢悦的笑了一笑,迅速熬好稀粥,刚端回房间,便听外头传来踹门之声,以及男人如洪钟般的大喊:“女贼……出来较量!”      女贼?   朱桐微微皱眉,这大喊的是那指挥佥事于大虎吧,此前多次领水师与赤龙帮海盗大战,连连战败,更还曾与郑福儿在海上正面较量,溃败而退。输给个女人,于大虎本就耿耿在怀,眼下定是听说了郑福儿自投了罗网,被人挑拨着想来出了那口恶气……      郑福儿闻那于大虎喊声,嗤了一声,抬手便去握赤龙刀准备迎战,却被朱桐将手摁住……      一来,那于大虎虽说生性粗莽,但武艺高强,臂力惊人,且听这没有章法的喊声,显然是喝得高了,而郑福儿眼下余毒刚清,气力仍未复原,难免被那于大虎所伤。二来,就算是郑福儿技高一筹,伤了那生为朝廷命官的于大虎,不是又多一条必须处斩的罪名?      可郑福儿哪受得这在她面前叫嚣的窝囊气,瞪了朱桐一眼,便是翻身而起,顺手将赤龙刀一拎,猛然开门飞起一脚便是对那于大虎当胸一踹,冷笑道:“手下败将,前来找死,自是要成全你!”      于大虎一愣,胸口被个女人踹了,那刚灌下的三坛子烈酒的酒气更是上冲,怒吼了一声,提了手中大锤便要拼命,那院外已聚了不少水师的大小将领,皆是为于大虎呐喊加油,个个喷渤着酒气,显然都喝得不少。      眼看便有一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相争,朱桐赶忙挡在两人之间,对那于大虎笑道:“这个女人是本王娶下的新妇,看在本王的情面,莫与她计较!”      “不……不行……非较量不可!”   于大虎被酒气喷红了眼,不但舌头不利索了,就是他亲爹妈立在眼前怕也认不得了,扬锤便是朝郑福儿砸去……      郑福儿虽说体力未复,但那长年杀敌磨出的本事自也不是虚的,赤龙刀一出,不过三招便是将于大虎手上那对大锤挑得脱了手,那观战的大小将领齐齐惊声后,便是一片死寂。      于大虎输了一阵,自是恼羞成怒,更是大吼着再战,大有今日不磋掉这条命去,是难以消停的架势。      朱桐暗暗思量,先前在水师中也有一段时日,与军中将领打成一片,深知这于大虎嗜酒如命,不如索性将他灌趴下再说,便是笑道:“本王先前从京城带了些上贡的好酒,先陪于佥事喝上两杯再战!”,      一听有酒,于大虎双目果都瞪成了铜铃,却听那院外传来扈树大笑:“要喝也要待较量过后再喝啊!”      一听这话,人前一向温和的朱桐都带起了怒色,这个扈树,怎的还出言挑事?于大虎明显不是郑福儿对手,难不成是想让他也去送死且再让郑福儿多扛上一条死罪?      扈树却对朱桐的怒意仿若未见,恭敬的施了个下官之礼后,朝后拍了拍手,便见马卒牵来两匹高头大马……      这显是有备而来的……      扈树瞥着郑福儿那冷对的眉眼,却是笑得格外可掬,道:“动刀动枪毕竟不好!不如,这局再来比比骑术?谁先去城外庙中取得我先搁下的彩头,谁便算胜了?”      众将连声应和,于大□□术那是无人能及的,若能赢了这女贼,总是能掰回些颜面。      郑福儿却是暗暗握紧了刀柄,她一个海盗,从小习得也都是海上作战的本事,岛上马匹那是稀罕物,握缰骑马自是从没学过。这扈树想来定是料到她的这个短处便提出这么个比法,真是难用一个奸诈来形容啊。      朱桐自也是料得郑福儿不会骑马,可眼下若不应战耗了于大虎的酒气,这事也难消停,思量到此,牵过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便翻上了马背,笑道:“本王也许久没骑马了,这马术一局便由本王先来试上一试!”      说毕,朱桐不由分说便是策马奔出了那驿馆院门,于大虎此时酒气上冲,自也是管不得什么尊卑礼让,见有人策马而出,便是跃上马背,策马狂奔……   ……      马蹄声,欢闹声顿时在那驿馆外炸了开来,将这本来寂静的夜晚搅得一片热腾。扈树倒是没跟出去看那热闹,只是似笑非笑的瞥了眼那立在屋檐下擦刀的郑福儿,又轻叹了一声,道:“燕王真是被大小姐连累得不浅啊!”      郑福儿秀眉一蹙,直觉这扈树话中有话,抬眼那一刹瞥见扈树似是无意的看了那先前牵马的小卒一眼,便是抚袖而去了。      目光及处,那小卒此时正蹲在驿馆外的道口,胡乱的搓着手,看起来有些慌乱,而那掌心分明是被什么染红的痕迹。      先前就挤来看热闹的胡老儿此时也躬着老腰,顺着郑福儿的眼光看去,却是被惊了一惊,还急得跺了跺脚,小声道:“听说有种惊马药便是会在皮肤上短暂的残留下红痕!大小姐快想法去救救燕王啊……”      “惊马药?”   郑福儿刹时顿悟,若朱桐是被马摔死的,那就是皇帝也追究不到那凶手的头上。真是好奸险啊!      想到此,郑福儿不敢再片刻担搁,奔出驿馆便是沿路追去,道上已被看热闹的将卒堵了个水泄不通,郑福儿索性跃上屋顶,在那檐间屋顶轻灵跃行,夜风抚面,衣摆飞扬,身姿轻矫,婉若游龙……      这番情景,让那立在馆门前的扈树都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声:“真是好一条要翻天化龙的恶蛟啊!”……   ……      于大虎的骑术高超不是吹嘘,禀着酒气,几鞭子一扬便是策马奔腾,朱桐本也无心与他争那彩头,便是刻意的将马又放得慢了些,哪想,那马却忽昂颈扬天嘶了一声,便如被人踹了屁股般的狂飙起来……      那跟随保护的众卒顿时大惊,连忙策马去追,可那白马本就是难见的迅雷宝驹,此时发起疯来,自然更是四蹄踏风,迅疾无比,将马上的朱桐都抛离了鞍坐。      郑福儿暗道了声“要死了”,尚没来得及落下屋顶跟上前去相救,却是见朱桐蓦然一拽缰绳,又稳稳的坐回了那马鞍之上,同时右手间用力一挽一扯,左手朝马头一摁,那高头白马打了几个响鼻,竟是抖了抖鬃,缓下蹄子来……      郑福儿愣了一愣,再看那端坐在马上的俊美青年,竟是神色从容,无半点惊色。月光倾铺而下,在他身周氤氲开一片朦脓的淡白光晕,那一人一马,竟若谪仙……   ……      朱桐淡笑了一笑,刚才马匹失控前,他便发现了这白马有些异常,猜先前有人给这马喂了些不干净的杂物,好在学医时,也好奇过犬、马的筋络命门,刚一拍一摁竟也是奏效的。      这惊马自是并未搅动朱桐心绪,可此时看见了那从人家屋顶飘然落下的郑福儿,朱桐心下却荡漾起来,这一向对他冷面冷脸的赤龙帮大小姐,是为他安危拼力跟来的么?      此时从马上瞧去,浅淡月光下,那张鹅蛋的小脸越发娇俏,泛着如瓷般温润的光泽,纤娇的身姿只着了件淡青的单衣,平常的布腰带将纤腰束出了遇风则折的柔弱,虽只是微蹙着秀眉,清冷着眼眸的将他望着,但与平日对他傲然不屑的冷漠样子还是不同……      朱桐便又觉心上跳得有些不太规整,这小模样哪是那生杀决断的“恶蛟”,分明就是个娇俏的小可人儿,原来这才是今夜最大的彩头啊……      “娘子是担心我了?”   朱桐眉眼含笑,本就清悦的嗓音此时听来如刚饮了大口蜜糖,带着甜蜜……      郑福儿微一扯嘴角,暗道了一句担心多余了,嗤道:“才不是!我是吃饱了撑的,出来散散步,不行啊?”      那带着些许少女稚气的甜音撞在朱桐耳畔,他微微一笑,轻轻一扯缰绳,将马笃笃的驱到她面前停驻,弯腰躬身,朝那明显口是心非的娇人儿伸出手来,柔声笑道:“夜晚风凉,不宜散步,我们回去吧!”      郑福儿犹豫了一瞬,思量这回驿馆也是条长路,走起来费力,便是伸手任他将她拽上了马背。      可接下来郑福儿便意识到这与他共马真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刚一上马背,身子便被那男人的臂弯环住……    ☆、第十六章 共马   郑福儿从没骑过马,刚一沾上马背,那马儿骤然觉沉,便是一个抖背,郑福儿没有意料,身子一个不稳,再强的功夫竟也不知怎在这马上稳住身形,刚要跳马,身子却又被那男人的臂弯环得更紧了些,且听那身后的男人在耳畔柔声道:“有我在啊!”,说着,扯起缰绳,缓缓驱马而行……      那本见着惊马而跟来相救的一众将卒,此时望见燕王搂着那“王妃”共马的暧昧情形,倒也是知情识趣的笑着掉转马头而去。只是还有些爱热闹的小年青儿时不时的回头望上一眼,然后害羞的嘻笑都忘了驱马……      郑福儿从来不是个在意别人眼光的狠角色,此时却也莫名的被笑得有些脸烫,暗问自个头脑是发了什么疾症才会同意与这痨货共乘一马,在这大夜晚的瞎蹓跶?      白马嘀哒着步子行得不快,但也有风,这入秋的深夜本也夜风寒凉,郑福儿先前毒伤刚除,又费尽力气飞檐走壁了那么许久,再硬朗的身体,一身单衣的她此时也觉有些难熬,身子发寒,手脚微僵。      朱桐刹时觉出她那微微的寒颤,心上一紧,未加思索的便是将她一把拦进怀里,将她纤娇的身子裹得严实。      那男人胸膛的暖热传来,刚还寒僵的身子刹时回暖,微一侧头,那男人清新干净的气息便是恰飘进她的鼻间,双颊蓦然滚烫得上了两片绯霞,正想要将身子离他远上一些,那白马却是恰到好处的一个颠簸,她又被顺进了那暖热的怀中,那男人双臂将她又搂得紧了两分。      她一皱眉,正想反手给他一个巴掌,听他在耳畔轻声道:“这马被喂了药的,你若是不小心摔下去了,多有损赤龙帮脸面啊!?”      郑福儿瞥了眼那奔在前头不时回头张望的兵卒,看样子他们定还没看出她这赤龙帮大小姐不会骑马的怂事。      嗯,的确万不能被他们发觉她这个短处。   这般想着,她便是将小腰板直了直,悄朝身后的男人胸膛靠了靠,以稳住身形,装得从容。      朱桐强遏住笑意悄低头看她那睁着圆眼儿的模样,不论怎么强撑着,她在这马上也装不出平素凶冷的样子啊。可却不由又是心疼,姑娘家便应当这般小鸟依人的让男人保护着,那般拿刀动枪的凶着狠着,磕了伤了定还强忍着掉不得泪。      郑福儿此时的兴致却是在那马上,试着也扯了扯缰绳,寻思着将骑马学会便能真将这腰板儿挺直了免得丢人,道:“这骑马的口诀什么的说来我听听看!”      按说,此时朱桐应当滔滔不绝一番,以表明他可不是个一无所取的痨货,可当她的手无意碰到他握缰的手时,他心上又是狂跳,不但口舌骤然很不争气的不利索起来,还情不自禁的将她的手一把握在了掌心,她衣着单薄,余毒刚驱,手还冰凉,他便是忍不住轻轻的将她小手在自个掌心揉蹭了一下……      郑福儿一怔,这男人的手,她并不是第一回接触,成婚那日便就拽过,可却不曾有这般微痒带暖的感觉,似他小心翼翼握住的不是她这双掌心带着茧子的手,而是无价之珍。      朱桐见她发着怔并没有挣开,便是壮着胆子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而这越发放肆的亲近让郑福儿在一瞬的茫然后,抖觉着有些莫名的微怒……      她从小习武,郑赤虽说疼她,但在练武之事上却比对男儿还要严格,并告诉她说一个女子要想在血浪涛天的外海活命,只有比男人更为强悍狠辣,而她便也不知不觉养成了这冷漠冰寒的古怪脾性。      所以,被人关切疼惜是什么滋味儿,她从五岁后便已刻意忘却,也不想再体会,更何况,她与这朱桐身份对立,她此番前去京城若是不死,也必与这朱桐没有结果,既然不是同路之人,还是要离得远些才好。      郑福儿当下便是想将自个的手从那双暖热的大手中抽出。哪料,那双大手却是反倒又紧捏了几分,那双长臂也将她又环紧了些,她一瞬木然竟还忘了挣开。      可是,敢对她郑福儿逞勇的人,通常都只有“死”这一个下场。   郑福儿的冷眸中习惯性的滑过冷狠幽暗的光,猛然手肘朝身后那不知死活的男人当胸一撞,再轻盈翻身揪着那朱桐衣襟便跃下了马背,抬拳便是要揍他个鼻青脸肿。      朱桐比郑福儿高出一个半头来,此时被她揪得只能躬着腰板,倒是将她娇小的身姿笼在了自个的阴影中,垂目看着她那咬着牙瞪着眼的小凶样,因着视觉上的落差,竟觉着格外娇嗔,心下还不畏死的生出了一份先天优势的的胆气儿来,蓦然低下了头去,狠狠的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郑福儿刹时又懵了一懵,遂骂了声“找死!”   可抬眼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白净俊脸,还有那双深邃凤眸中泛着的温柔,那握紧的拳头竟是一时不知揍在他脸上哪里好。      她那刹那的异样自是落在了朱桐眼中,心下欢快得就差喊出声来,便又得寸进尺的低头朝她凑进了两分,还抬手试图将她的小脸捧起,妄想在这皎洁月光之下好好献出自个的初吻。      可就在鼻尖就快触到她的鼻尖,唇畔就要尝到她的清甜的香气时,忽敢手臂一紧,然后眼前一瞬天地颠倒,他竟是被她一个过肩摔,落在了道旁的软泥地上……      朱桐瘫在地上,一时默默无语就差清泪两行,这是娶了个什么样的新妇啊,想要亲上一口,都要挣扎在生死边缘。再抬眸瞅那抱着胳膊冷着脸儿将他瞪着的郑福儿,那不怒自威,一瞪眼儿便有杀霸之气的可人儿,真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可是,试着动了动胳膊四肢还有腰板,竟都安好,遂又笑了,要知他这新妇平素动手都是要人小命的狠角色,可眼下竟是掌着分寸没伤他分毫,可见……可见她还是舍不得对他真动手的吧,没准在她心里,也对他起了一些微妙的心思?      想到此,朱桐扶着腰板,强压着内心的蠢蠢欲动,一脸伤感的道:“这腰怕是断了,断了……唉呦呦……这动一动都听得见骨头嘎嘣响呢……娘子,你快扶一扶我……”      尚没□□完,便又被踹了一脚,且听她杀气腾腾的道:“再不给我麻溜儿的爬起来,便真废了你!”      “哦……哦!!!”   朱桐见势不好,赶忙低眉顺眼的应着,本想来个帅气的起身,哪料那道旁长了不少苔藓,一个不留神脚底板一滑,便是摔了个狗趴,且真听见了骨头撞地的嘎嘣脆响……      郑福儿揉了揉跳疼的额角,还是高估了这痨货的体格啊!也是,这深宫养大的货色,骄生惯养,出个恭定都是前呼后拥的,哪受过这等又摔又踹的待遇?      可看在他帮忙救出了大哥,对赤龙帮有大恩的份上,将他折腾得折了胳膊断了腿儿,毕竟也是没有道义的。      江湖儿女,义字当头嘛!   这般想着,郑福儿便是俯身去扶,朱桐连忙顺势的贴了过来,头还搁在了她的肩上,就差拿脸蛋子蹭一蹭她的脸蛋子。      郑福儿挑了挑眉,原以为摔了他一摔,他便该能心生畏惧,却没想到这痨货竟是越发胆肥了,这等亲密暧昧的作为,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揍他个骨头嘎嘣脆啊。但是瞥见他刚膝盖摔过的道旁有不少细碎的尖利小石子,这铁石寒冰的心肠也是难得的软了一软……      回了驿馆房间,郑福儿掏出自个随身所带的伤药在手中掂了掂,喝道:“赶快!”      朱桐捂着膝盖坐在床板沿,本是想笑着推脱一番,但见她小脸上那不耐烦的神色,赶忙点着头去解裤腰带。      见此,郑福儿神色一变,蹙眉道:“你找死啊!”      朱桐一脸委屈,摊了摊手,斜着眼儿睨她,道:“不脱了,怎上药?”      “这……”   郑福儿这倒是立时有些语塞了,按说江湖儿女本也不该有这么些计较,可怎的莫名其妙的脸红了起来,便是粗暴的撸起他的裤管,给那膝盖上的伤细细上了药包扎……      一切妥当,抬眼之时,正撞见他直勾勾凝着她的眼眸,蹙眉正想骂上一句,却见他回过神来笑了一笑,还甜滋滋的道了一句:“我娘子真好!”      “你找死啊,我跟你说了不是你娘子!再乱叫,我割你舌头!”   郑福儿嗔目瞪他,听他一口一个“娘子”的唤着,心中毛躁躁得很是异样,却是见他迎着她的目光,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的神色,道:“我跟你拜了神的,就是夫妻,我哪里是乱叫的呢?你要为这割了我舌头,有没有道理呢?”      “敢顶嘴!你找……”   郑福儿理亏的那个“死”字尚没骂出口,唇上便是蓦然一重,被他狠狠的吻了一下,然后见他飞快的抱过被子,颠颠儿的窜去了墙角,将被子一裹一卷,如只春卷般的睡了,而那抿着甜笑的薄唇,看起来就格外的讨打…… ☆、第十七章 怜香   经此一事,知这驿馆也暗藏祸胎,久留不得,而几日后,圣旨传来,令朱桐速押郑福儿回京受审伏罪……      风尘仆仆,回到京城燕王府中时,正是日落夕山,天色将暮……      燕王府中下人鼻涕眼泪的哭嚎着出来迎接,可一听立在自家主子身边的少女随口不耐烦的说了一声:“哭丧啊?”,众人的眼泪花儿立时被骇回了眼眶去,战栗着大气都不敢再出……      这少女冷漠慑人的气宇,不用说也该猜得正是王爷娶的那个外海“恶蛟”啊,京城都在传说这海盗头儿杀人跟玩一般,不开心了要宰一两个来开一开心,开心了也要宰一两个来保持开心,眼下这燕王府真是堪比修罗地狱啊……      倒是一同跟回来的老甲跳出来挤着眼儿指点道:“一路劳顿,还不快将王妃引进房间歇着啊?”      众人这才回神,立时如闻大赦一般,低头哈腰,诚惶诚恐的将“王妃”引进了朱桐的卧房,且端茶递水的干起活来都是难见的麻溜儿。      朱桐暗笑,他这“王妃”还真是肃清家宅的一把好手,这就随意出了一声,便是让他这一向松散懒顿的家宅上下一片生机。可暗暗也忧恰是郑福儿这等清冷气宇明日入宫见驾时更可能招来不测的风云,毕竟父皇最不喜的便是身有反骨,可能化龙翻天的“蛟”类啊。      朱桐暗暗愁促一阵后,见她身上的布衣已染风尘,便是从衣橱中翻出一身自个的淡蓝素袍,笑道:“内间我令人放好了沐浴的热水,你就先换我的凑合凑合,我这就让人出去给你买些现成的衣裙?”      在穿戴这等事上,郑福儿从来也并没什么计较,只是瞥了瞥这房中摆设和那装满朱桐衣物的橱柜,明了这里是朱桐的寝房,虽说一路上都是与他共处一室,但此时回了他府中却还要与他同屋,竟是蓦然觉着是真与他做了夫妻的古怪感来。      可转念一想,待明日进了那皇宫,说清是自个当时掳了朱桐逼他成的婚,就算她被定了死罪,可他的恩情便也算是还尽,这事便也就了了,此后便是天涯海角,再不相干。      想到此,郑福儿倒也随手接过衣物,还难得的道了一声“多谢!”      这平常的一句却是听得朱桐心里抖了三抖,心下思度,她忽然这般客气,定是笃定她将有去难回?      可是,她平素里总将义字挂在口边,就没想过他朱桐也不是个承不起情义的窝囊货,若是到了生死的关头,即便不能保她周全,也定是要与她同生共死的。这一路上与她朝夕相处,她竟还是看不清他那一颗拳拳真心么?      不过想来也是,她从小刀口舔血,对这情爱不懂不信也是常理。而只要保她平安,那以后也有的是山长水远的大把时光来好好相处的。      这般想着,便也泰然,还朝里间热情问道:“娘子,水温合适么?要再拎桶热水么?沐浴的花瓣就在旁边,你看见了么?还有那洗发的皂角……”      里头顿传来她惯常不耐烦的喝声:“再不闭嘴,我就割你舌头!”      朱桐笑了一笑,这些日子他早就看得分明,这“恶蛟”其实就是个嘴硬心软的,甚至还有些小孩子般的脾性,再大的怒气只要费心哄上一哄便也好了,与幼时那个小九儿还很是相似……      想起“九儿”和蓝家,朱桐又是一阵心疼,抬眼见郑福儿沐浴妥当,裹着朱桐那过长的袍衫从里间步出,长大的袍衫越发将她衬得玲珑娇俏,竟是一副粉嫩可人儿的模样,看得朱桐默默的咽了下口水,忙抚抚床铺,强遏慌乱的道:“试试还绵软不?”      郑福儿见床上的被褥已是铺好,这天已入深秋,京城的秋夜的确是格外寒凉,他便还细心的多加了两床棉垫子。她拍了拍那过软的床铺,这些年睡的都是硬板床,这么软的床铺还真是十余年没睡过了。      见她满意,朱桐也欢欣一笑,正张罗着要去伙房做些饮食,便听外有敲门之声,开门一看,外头立着一位衣着鲜丽的妙龄少女,浓妆的尖脸上挂着甜人的笑意,道:“王爷赶路辛苦了,奴家已为王爷准备好了这补身的参鸡汤,熬得好几个时辰,已是很浓,王爷趁热喝了吧!”,说毕,便是用那匀满蔻丹的手托着一青瓷汤盅捧了上来……      朱桐诧了一诧,他府中什么时候多出这样一个娇艳的丫鬟,倒是同来的下人机智,忙道:“王爷,这是严太保的义女香菊姑娘!一早送来府中伺候王爷的呢!”      朱桐暗暗思量,这想来那严太保定是听说了他在外海娶妻之事,便是觉着他这断袖换了口胃,开始喜好女色,所以送个女色来给他应景了。      换作以前他也就直截了当的退回去了事,可是那严太保深得父皇信赖,把持朝政,若眼下将这什么香菊退回去,便明面得罪了严太保,这奸贼若在父皇面前进言杀了郑福儿,那想保她周全便更难为了些。      朱桐悄瞥了瞥那此时坐在桌边冷着脸儿擦刀的郑福儿,稍作一思,倒是接过了那香菊递来的参鸡汤,且沉色道:“严太保真是待本王甚厚,要知本王这新娶的王妃没别的爱好,就是善妒喜好杀人,严太保竟是舍得将香菊姑娘这般如花似玉的义女送来冒险,本王甚是……甚是感动啊!”      这话一出,自是将那送汤的美人骇得娇脸一僵,那“恶蛟”的传说,京城已是人尽皆知,她自然也是早有耳闻的,再瞥郑福儿手里那把泛着血光的利刀,更是紧张得一抖,忙低头道:“是奴家打扰了王爷王妃了,奴家告退,告退……”      朱桐暗暗一笑,便是又缓了语气,笑道:“既是严太保义女,本王自也是不会亏待的,平日想吃什么穿什么告诉府中的人,替你张罗就是了,若是有了意中人,本王也是定会成全的……快去歇着吧!”      这话温润贴心的言语,让香菊怔愣后,刚还骇僵的脸色竟是上了片红霞,严太保收她为义女,送她来这燕王府,其实是让她来监视燕王的举动。本还为跟了燕王这个断袖,会是苦不堪言的孤长漫夜,可此时看来,燕王不但长得俊美倜倘,对女子也是疼惜温柔的呢。      香菊这般想着,再悄用眼角瞥了郑福儿一眼,长得倒真是不错的,只是这等凶悍的女人,想来燕王也是不会真看得上的吧。便也娇声应诺着退了出去,留下一片脂粉浓香……      郑福儿皱了皱鼻子,顺手退开窗户给屋里透一透气,这也才挑起眼皮扫了朱桐一眼,细细看来这痨货不但长了一副令女人神魂颠倒的皮相,还很有怜香惜玉的本事啊。      哼,这样的男人就如那些风流文士,会让女人心甘情愿的伤心又伤身吧。      郑福儿的审视,朱桐自是看在眼里,打发那香菊容易,向郑福儿解释透彻并表白真心才难,将那盅参鸡汤随手倒进了恭桶,再去小伙房迅速的做了些安胃的宵夜,端回房中,笑道:“娘子,吃些早些歇着!”      先前见他兴冲冲的出去,还以为他是去安抚佳人了呢,却没想到是去做饭了。   郑福儿自个也没意识到嘴角微微扬了一扬,倒也痛快的咽了两碗下去。又听朱桐小声提醒道:“明日,我们进宫,若是让你吃些什么喝些什么,你都要小心谨慎……”      这倒让郑福儿警醒,想来那皇帝若是要置她于死地,惮于她的武艺和外海的兵力,兴许不会动武硬攻,没准就是会耍什么酒中下毒再说她死于疾病的伎量。      深宫之中,皇族之家,真是少一点心眼都活不长久。寻思到此,郑福儿看朱桐便又多了两分同情。这家伙是怎么在那样阴毒的环境中活到这般大,而且还活得这般的开朗烂漫?      朱桐自看出郑福儿看他眼色中透出的同情,微微尴尬的笑了一笑,催她早些歇着……      床铺自是宽大绵软,身上所穿的袍子上还有薰香的气味,是朱桐身上惯有的香气,清清新新,雅雅淡淡,这些日子闻习惯了竟觉还很是催眠,郑福儿一阖眼便是睡了过去。      朱桐却并没安眠,思量片刻,在案畔抬袖磨墨,奋笔疾书了一份“自罪书”,搁笔之时,已是五更……      他困意浓浓,强撑着为自个煮了一壶浓茶,这才去为郑福儿准备早饭,这府中既是已进了那严太保的人,入口的饮食更是要亲力亲为的好。刚一到伙房,便见老甲蹲在伙房门槛上嚼着凉菜啃着馒头……      朱桐惜老甲是个难得的人才,且恰恰府中老管家前些日子告老还了乡,府中正是缺个管家。便是将这提议跟老甲一说,老骨头自是感恩戴德,一进府便欢欢喜喜的上了任。      可既已是一府管家了,怎还是嚼凉菜啃馒头?      老甲却是吃得有滋有味,一脸满足,几十年节俭的生活习性自也不是一朝富贵了就能改得了的,见左顾右盼无人之后,凑了上来耳语道:“那外海有回音了……”      朱桐轻点了点头,轻声叮嘱老甲:“这事暂不可让福儿知晓……”……       ☆、第十八章 邪气   朱桐将米淘好下了锅,再拿了些没放盐的饮食到了院角,搁在院墙下一处狗洞处,看着那些挤进来吃食的流浪狗们毛茸茸的小脑袋,静静的出了一会神……      他没留意郑福儿早已醒来,望眼那院中顶着晨雾被流浪狗所围的颀长身影,忽然觉着此情此景竟是如此眼熟,还渐渐蹙起了眉头……      郑福儿记得幼时,父亲不许她养狗,她一直为此闷闷不乐,而五岁那年,那寄住在她家的那个病弱的小公子得知后,便是悄悄帮她在院角挖出了这样的一个小狗洞,还用草叶掩住,不让她父亲发现,每日都帮她拿些饭食搁在洞口,领着她喂食那些流浪的小狗……      她虽因着做药引放血而很讨厌那个小公子,但那个小狗洞,她却是很喜欢的,而当年灭门那夜她也正是从那个小狗洞爬出去,才保住了一命。只是,那个挖狗洞的病弱小公子想来定也已死在了那一夜的血雨腥风之中了吧?      这种眼熟后的记忆过往,真是让郑福儿不能细想,一想便觉心胸中翻涌着一阵阵想杀人的怒意。      可那惹起回忆的朱桐,此时却是全然不知,喂完那些流浪狗后,回头望见立在屋檐下的郑福儿,愣了一愣后,忙笑盈盈的道:“娘子,早啊!”      那如朝阳般暖人的一笑,让郑福儿又莫名想起那幼时的小公子……      记得那小公子很是死皮赖脸,明知她很讨厌他,却还每日都带着好吃的好玩的来看她,她自是赌气拒不收那些点心玩物,直到那日一早,那小公子竟是从外头抱回一只流浪小狗,对她笑着说:“九儿,早啊!这只汪汪吃完饭不愿走呢,定是想认你做主人呢!”      是的,那小公子抱回的那只流浪狗就是“旺财”,后来救了她命的“旺财”……      想起她府中老少一百多口的祭日就快到了,郑福儿心下那股子邪恨之气真是遏都遏不住,趁自个还没胡乱发些邪火前,将门一踹回了屋去。      这莫名而来的火气,朱桐很是诧异,一大早的,他也并没做什么让她不顺心的事啊?正想要跟进去问个分明,却是被窜来的老甲苦着老脸拽住,低声道:“这个带着邪气的脸色莫去招惹的好哦!”      邪气的脸色?   朱桐将老甲拽到院外,示意他赶快说个分明,老甲在外海跑了几十年的船,少有他不知的秘密。      老甲抖了抖肩,道:“听说每年这个月份,这大小姐便是特别邪气!”      就说去年这个时候,老甲还记忆犹新着……      那日他照常跑船,半途遇见了一窝倭寇,拦船便是要杀人抢货,他们那时可是老老实实给赤龙帮交了贡钱的,尚没将救命哭喊出声,便见前头一艘小船乘风破浪而来,上头独自立着一个白衣少女,手持一柄血光长刀,还带着两分稚气的脸上尽是那与年岁不衬的肃杀之气。      一片迅捷的刀光过后,那帮倭寇便是全都身首异处……   这一战让赤龙帮大小姐郑福儿的威名响彻外海,都道是赤龙王虎父无犬女,可老甲记得清楚,那日的大小姐格外的邪气,平素动刀子时都仗着自个身手了得,便有几分懒洋洋的作派,可那日大小姐的刀锋却凌厉干脆得惊人,且得胜之后也没有半点笑意,反是朝那天空拜了三拜……   ……      讲罢这段,老甲又抖了两抖,抬袖抹了把冷汗,许是说得太过生动,见朱桐惯常祥和的脸色,此时也都罩起了一层阴云,然后便是皱着眉头深深的连叹气数声。      这气叹得山长水远,叹得回味幽长,老甲一时又搞不清这燕王莫不又是中了什么邪?   不过,转念一想,可不是中邪了么?不然,好好的金贵皇子,成天会如个老妈子般的伺候着那“恶蛟”,悉心战兢的,还乐此不疲。      这天地间的情爱就是一物降一物,遇着了可不就如中邪一般的逃也逃不开,醒也醒不了?      直到嗅见那小伙房传出焦糊的气味儿,朱桐才停止叹气,道了一声“糟了,我的粥!”      粥糊了自是吃不得,但那蛋羹还好在软嫩合宜……   郑福儿吃了几口,觉着很是满意,那满脸的邪气都消然退去,还开口心平气和的问道:“给我买的衣袍呢?”,要进宫去见那皇帝,总是得穿件合身的衣袍才不丢她赤龙帮的脸面。      “眼下集市店铺应当开门了,我这就让人去买!”   朱桐见她脸色又恢复了正常,赶忙应着,出去唤下人,却是见老甲又凑了过来,掏出一金锭来,抖着两撇山羊胡小声道:“刚那个叫香菊的塞给小的,朝小的打听大小姐的事……”      这一句“大小姐”让好脾气的朱桐脸上顿浮了些难见的冷色,低声道:“严家能收为义女再送来我府中的,必不是个没脑子没心机的……”,挥手让老甲将那金锭揣了,笑道:“你就收着买酒喝吧,你我那是同过生死的交情了,我还信不过你?”      这话又将老甲感动得险些纵横了老泪,噙着一把老泪花儿小声道:“小的定帮王爷盯着这府中的外人,放心,放心……”      朱桐自是放心的点了点头,老甲虽说自称是个跑船的粗人,但能在外海几十年平平安安,还活得八面玲珑,这心思眼目那便不是个平常人能比的,而那香菊留着,以后或许还会有些别的用处,暂不去想,眼下还是为娘子买新衣重要……   ……      新衣袍很快买了来,朱桐选了一身淡青色的给她,穿上顿衬得肤色白皙,身形纤娇,不明她底细的,谁能相信她是个称霸外海的“恶蛟”,可她却是怎么也不愿梳那些女子的髻鬟,只如男子般梳了个髻用簪一束便是了事,这般看来虽说配着女装有几分不衬,但却又有几分风流的意味。      两人就这般乘了马车入了宫去,却没想到恰撞上皇帝今日龙体不适,不开早朝。不过,这虽明面上说是龙体不适,其实宫人都知是昨夜在那严贵妃处用力过猛,伤了御体。      这让朱桐暗暗思度,那严贵妃凭着手段,圣宠仍浓,若是在父皇耳边刮些什么枕边风,那郑福儿的命便又悬了两分。      见郑福儿也面有蔑色,朱桐也暗暗汗颜,不过父皇从他们回京便没对郑福儿下逮杀之旨,事情应当如他所料有商量的余地,望了眼此时日上三竿,寻思母亲应当已是念完早经了,便提出要带郑福儿前去见一见母亲。      郑福儿一听要她去见朱桐的亲娘,自是拒绝的,她与朱桐本就是假作的夫妻,哪有必要去见什么婆母。      可不待郑福儿转身出宫,便见宫人来请,说是胡贵妃已煮好了香茶想见一见这远道而来的儿媳。郑福儿见朱桐也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将她瞅着,心便也莫名的一软,随朱桐去了那胡贵妃的宫阁。      郑福儿本以为朱桐的母亲身为贵妃,宫阁布置当是华贵,可步进一看,却略有傻眼……      院中竟是种满了瓜果,墙壁上还搭着几张花架,爬满了些她认不得的花藤,恍然之间,还以为是到了哪个农家的小院而不是一个贵妃的住处。再入了正屋,更是诧然,家具摆设皆已陈旧斑驳,唯有那正案供桌上半人高的观音像像是刚上过金身,而一个身着寻常布衣,梳着矮髻,髻上唯插一枚粗木簪的妇人正跪在观音像前低声诵经。      待妇人一卷念罢,朱桐这才上前将她扶起,笑道:“娘亲,这就是福儿!”      郑福儿扯了扯嘴角,她不擅与人交流,要是话说冲了,将这体弱有病的吓出个三长两短,不是麻烦,倒是胡贵妃转过身来,将她打量,先开口笑道:“我儿真有眼光,好漂亮的姑娘啊!”      胡贵妃也不过年过四旬,但兴许是因为身患重病,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发也半百,但那与朱桐相似的清朗眉眼中带着温暖慈爱的笑意,倒让郑福儿生出一阵莫名的好感来,竭力将嘴角扯出一个不太尴尬的笑来。      胡贵妃也和霭一笑,亲手将煮好的香茶倒了一杯递给郑福儿,笑道:“尝一尝这香茶……”      “哦,哦……好……”   郑福儿应得很是僵硬,抿了口茶后便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胡贵妃又热络的笑道:“我一早还做了些糕点,眼下应该出锅了!”      正说着,便见一个身量发福的半百老妇端着盘碟笑容满面跨进屋来,如自家人一般笑道:“算得可正准,火候刚刚好!”      一面说着,一面将一碟子桂花糕递到郑福儿面前,那糕点不但嗅着清香,面上还雕了精巧的花形,一看便很是香甜可口。      郑福儿听朱桐说过胡贵妃是前朝御厨,这精通伙房十八式的手艺自是忍不住想要尝尝,挽袖抬手便拈了一个,手腕间那串金铃铛也跟着脆响了一声。      这一声铃铛脆响,朱桐心上抖了一抖,而那端糕点而来的老妇脸上原本浓郁的笑容也瞬时僵凝,一双细眼直直的将郑福儿盯着……       ☆、第十九章 提灯   这老妇人被唤作品嬷嬷,不但是胡贵妃的贴身宫人,更是从小照看朱桐长大的乳母。当年,朱桐中毒重病被送去蓝府时,因胡贵妃身份不便出宫,便正是这品嬷嬷跟去蓝府照顾朱桐起居,所以,自然也与朱桐一样认得当年戴在蓝小九手腕上的那串金铃铛……      那金铃铛看来不过普通,但细看那铃铛的铃身上却有两行细细的凹痕,那是当年蓝小九收养了流浪狗“旺财”后,便是将自个手上的铃铛取下来逗那“旺财”玩耍,被“旺财”磨牙咬出的齿痕,那尖细的痕迹,真是再高明的工匠都造不出一模一样。      品嬷嬷暗暗惊出一身冷汗,可那凉国公府不是被一夜灭了门么?听说蓝家小姐也是惨死在那死人堆里?再悄悄抬眼细看这郑福儿的模样,虽说女大十八变,脸面长开了,但那眉眼,仍是能寻出三分那蓝小九的样貌来。      难怪啊,宁可假称断袖也不愿娶妻的王爷会为了这个海盗头儿失了气节。当年,王爷可就时不时的念叨要平安长大娶蓝小九为妻,这么些年也时不时还会提起。这本以为已死的人再度活在眼前,王爷怎能不死了心塌了地的为她豁出命去?      可是,当年的蓝小九是凉国公家的小姐,身份倒也与王爷匹配,而如今的郑福儿却是个杀人如麻,令皇帝深恶痛绝的海盗头儿,王爷若执意娶她护她,必也惹皇帝不悦啊。   ……      品嬷嬷越想越是忧心,而那微变的神色却早已是落在了郑福儿眼中,品嬷嬷当年很是清瘦,如今却已身宽体胖,容颜大改,郑福儿自是没认不出眼前老妇正是当年那病弱小公子身旁乳母,可长年出生入死练出的敏锐却让郑福儿觉着这老妇目光有异,心思浮沉……      郑福儿顿蹙了蹙眉,将那刚搁到嘴边的糕点顺手扔回了那盘碟中,想起朱桐昨夜叮嘱过的话,随口直白道:“这糕点里莫不是也放了什么要毒死我的?”      这话一出,惊得品嬷嬷刹时回神,骇了一骇后,忙拈了那个糕点塞进口中,圂囵笑道:“王妃真会说笑?老奴刚刚失态是觉王妃长得真是一表人才,觉着王爷真是好福气啊,便看得失了神……”      朱桐也连忙拈了块糕点入口以示食物清白,郑福儿这才点了点头,暗道这朱桐的娘亲的确是没理由毒害于她的,不过刚冲口说了那样一句冲人的话,这眼下气氛尴尬至此,更是不好再留,起身便要告辞。      郑福儿的确不是个讨公婆喜爱的淑女,从来不会说讨喜的言辞,可胡贵妃倒似并不在意,反还又拉着郑福儿的手说了好一会体己话,末了还对郑福儿笑道:“对了,听说裴老师今日也入了宫,他老人家一向喜欢吃我做的这些点心,你替我送一份给他老人家吧!”      郑福儿挑了挑眉,她又不认识那什么裴老师,怎的要她去跑腿儿?不过朱桐倒是了然他娘亲的良苦用心……      他娘亲口中所说的“裴老师”,是内阁的裴世林老大人,如今已是七十五高龄,端谨耿直,德高望重,且还是他父皇当年的启蒙恩师,很得他父皇信赖。      即便如今严家仗着他父皇眷宠,朝中横行,可对这位裴大人仍是要礼让三分的。所以,只要能说服裴大人也不同意杀郑福儿,她便有更大可能平安度过。      这般想着,朱桐当下领着郑福儿抱着食盒赶到了御书房外,果见那嶙峋瘦骨的裴老大人捧着厚厚一沓折子在御书房外抖着花白的胡须皱眉……      朱桐稍一思量,恭谨上前行了个学生之礼,将昨夜写的自罪书册奉上,道:“学生昨夜写了一篇文章,望裴老师指教!”      裴大人一向对朱桐这个勤学谦逊的皇子很有好感,自是点头接过那册子,对着阳光认真的看了起来,读罢之后,神色黯沉了两分。      朱桐这自罪书中说那外海倭寇横行,而能克制倭寇的恰是那外海的海盗,所以请求放郑福儿一条生路并允他与郑福儿的婚事。      话虽这样说,但裴大人却仍有犹豫之色,毕竟与海盗通婚,有损□□威仪。朱桐也料得裴大人之忧,忙奔到那等在不远处的郑福儿面前,从她手中拿过那先前从胡贵妃宫中带来的点心食盒,转身捧给裴大人,笑道:“这是娘亲做的,让福儿带给老师呢!”      裴大人一向赞赏胡贵妃的手艺和人品,而胡贵妃竟托那海盗头儿给他送来点心,摆明也是认同这个儿媳并也请求他老人家相助之意。接过那食盒,便也再细细审视了眼那立在廊尽头花树下的郑福儿,倒也诧了一诧。这小姑娘这副纯真模样实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滥杀之辈啊?      裴大人拈须审视了片刻,又嚼了两块糕点,终是点了点头,道:“燕王说得也是有理的,那外海倭寇横行,倒是那深谙海战的海盗能克,若能招安,倒也省了朝廷水师无谓的牺牲!待皇上龙体好转,老臣便会进言!”      这话总算让朱桐暗暗稍舒口气,又与裴大人谈了些近来所看的典籍,在裴大人的赞赏的眼光中领着郑福儿离去。      只是没想到的是,还没过午间,便是听说裴大人在御书房与皇上吵了起来,气得皇帝拍着御案令侍卫将裴大人架了扔出了宫去,而裴大人还不知死活的大声嚷着:“你这小儿,做了皇帝便是忘了根本,沉迷女色,宠信奸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浅理竟也是忘了不成……”      这虽是将皇帝气得肝肠寸断,但也难得的没有重惩,只是下旨禁足在府中思过而已。   这倒也不全是皇帝念着裴大人是启蒙恩师,也是因着裴世林在士人中声望极高,若是因言获罪,必是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皇帝虽说宠幸严家,但并不昏溃,文治天下的这个道理,皇帝是深以为是的,倒是又细看了看裴大人替朱桐呈上来的自罪书,刚寸断的肝肠此时更气得碎成了片,气得将那新换的御案再次踹破,吼了一句:“这崽子真是长本事了啊!海盗头儿也敢娶!”      水师这些年的确花费巨大,年年派出重兵,那外海也半寸难平,招安的法子的确也是早定下的,但那赤龙王嚣张之极,油盐不进,半点也不服软,如今难不成还要他堂堂皇家与海盗结亲,不但丢脸,还白白陪掉个儿子?   ……      皇帝虽气得踹了一宿的御案,但倒也没立时下那要宰了郑福儿的圣旨。因着那中秋节近了,此时若杀个海盗,外海必会不安,这不安便要出兵,在这本该合家团圆的佳节出兵,又必是也引水师将士怨声载到,势气不在,那难免就更是以惨败收场,杀一贼女,陪上他大把精壮男儿,皇帝也是觉着大为不值的。      皇帝当下将那朱桐的自罪书垫了案脚,并下令这“树中秋”的灯盏也该开始制了,将京城装扮得火树银花,才是他太平盛世当有的景像啊……      这中秋灯平常之家也就是简单的将燃着灯烛的灯笼系在竿上,悬在檐下罢了,但皇帝近几年来越发喜好热闹,便下令要在中秋办一出赏灯节。      皇帝有旨,官宦贵家自是费尽心机,所悬之灯花样讲究,像是砌成字形或各种小动物形状已不新颖,若能发明些淫巧机关引得皇帝哈哈一笑,龙颜一悦,赞赏一句便大可保亨通官运。      可是,灯虽好看,但京城官贵之家皆知,这一两年来灯也只是个噱头了,皇帝真正要赏的却是那各大家中选来提灯的妙龄少女。      皇帝虽说年近半百,但仍觉着有心有力,这后宫佳丽虽多,但看来看去几张熟脸儿也是乏味,充盈一些靓丽的面孔青春的身姿才会让皇帝日渐衰老的龙体亢奋出不一样的激情来。      既是深谙了圣意,官宦贵胄自是要精挑细选自家那带进宫的提灯妙女,毕竟是要供圣上赏玩的,不但是相貌要出众,这心思也必是要玲珑才行。      可再玲珑也没玲珑过那后宫最得圣宠的严贵妃,竟是对皇帝说这明目张胆儿的让未婚少女提灯入宫,那是让百姓们嚼舌根说皇上好淫,不如让各府的当家主母领着一同进宫来,这样皇上既能一赏美色也不会落下百姓茶余饭后的话柄。      皇帝深以为是,连夸严贵妃想得周道,重赏一番后,便是将那选提灯的秀女的事全全交于了爱妃负责。      如此一来,各家女眷都有些心慌意乱,若是打扮得太过招展,抢了严贵妃的风头,就算是入了龙眼,进了后宫,怕也是活不过明年开春的。      当然心慌意乱的还有朱桐,皇帝下旨要当家主母领秀女进宫,他这燕王府中的当家主母不就是他的“燕王妃”郑福儿,可郑福儿那爆烈的脾性入了宫去,若是随手宰了哪个,那不就更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么?      但若不让郑福儿去,便是自个否认了郑福儿是他燕王之妻的事实,那先前那自罪书中口口声声所称的“夫妻”便又是欺君之罪了,那郑福儿也逃不脱个“死”字。      严贵妃这招着实狠辣啊…… ☆、第二十章 秀女   郑福儿见朱桐在书房静坐了两三个时辰,才从老甲那听说了朱桐所愁的事由,默了片刻后,冷嗤了一声,当下决定要顶下这个“当家主母”的名头进宫去。      朱桐虽说忧心,但也没法子拗得过她,而更没法子的是他的这“当家主母”定下的那提灯秀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严太保送来的义女香菊。“当家主母”很有理由,良家女儿凭什么送进去让皇帝糟践?      将严太保的义女转手送给皇帝,这种借花献佛的刁钻事怕也只有这“恶蛟”想得出来。朱桐也没反驳,自也是不敢反驳的,若是将“恶蛟”的邪气惹出来,怕是要翻了天的。      此事也很快传了开来,燕王朱桐被外海“恶蛟”逼婚的戏折子又多了新的篇章,说的是燕王被恶妻所迫,竟是窝囊到连个侍婢都保不住。      男人们哀燕王不幸,怒燕王不争,那各家的正妻们却均是暗暗将郑福儿视为了女子御夫的典范。提灯那日女眷们都早早进了宫,就想一睹这女中豪杰的风采。      等着燕王府的马车停下,众人都有些傻眼,原以为,那杀人如麻的“恶蛟”该是个五大三粗的糙妇,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模样……      一身淡青长裙,腰系刺绣腰带,发绾堕马髻,没有多余的钗环佩饰,很是利落,肤色柔白,一双杏眸环转间灵动,微一皱眉却又透着不怒自威的凌然气宇。而习武之人,举手投足自是没有女子的扭捏,行走间,昂首挺胸,袖袂飞扬,那比男儿还要傲然风流的气势,震得众人心肝乱颤。      难怪燕王那等风流倜倘的人物也会拜倒在她裙下,这样的绝色气宇世间难见啊,只可叹却是个海盗,皇帝眼下虽碍着佳节事忙未下旨杀她,但稍后没准就一旨下来,秋后算帐了。      郑福儿被众人看得心下烦躁,难得穿一回裙装,梳一回女子发髻,真是觉着脚步都不自在了,要不是不想连累朱桐,真是怎么也不会穿成这副模样。又扫了眼那各家领来的提灯女子,个个妙龄青春,谁会倒了霉被那皇帝看上,都是可怜。      郑福儿又瞥了眼跟在身后的香菊,此时垂着眼皮倒也似是一副不情愿的神色,可却是听说这香菊昨日买了京城最贵的胭脂香粉,半夜就喜颠颠的起床打扮,摆明是觉着留在燕王府比不得皇帝的龙床。      嘿,郑福儿笑了一声,这般看来,她这“恶蛟”还是难得的做了一回成人之美的好事呢!      众家带来的灯都很华美,比不出个高低,当家主母们便纷纷落坐入席,相熟的唠一唠家长里短,不熟的自故自的吃面前案上放的果品,郑福儿自是一样也不会入口的,毕竟来之前朱桐就又提醒过她了。      无事可做,便是有些发烦,听说这提灯宴迟迟不开是在等严太保府上的提灯秀女,真是好大的场面啊,要满场的人等着。      可众当家主母心下却是明了,这严太保府上送来的秀女定是严贵妃首肯过的,那被收进后宫飞上枝头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既是个要做妃嫔的大角色,等一等也是无妨的,到时再趁机讨好,搭上关系,对自家夫君日后的官运也是有所助宜的。      这一等便是等到了近午,总算是见着那严太保府的花车入了宫来,众皆翘首望那车上下来的提灯秀女是个什么姿色,看清之后却纷纷诧异了脸色,就是郑福儿都挑了挑眉……      那打扮浓艳的华服女子并不陌生,很是眼熟,不就是刘三儿的那个小妾胡吟雪?      先前因发觉那胡吟雪害死刘三儿且勾结陈有想暗害于她,便是下了杀令,可许捻却是拿出了刘三儿留下的遗书保下胡吟雪一命,她便也只是下令将胡吟雪送走了事,可此后又是听说胡吟雪在半途逃掉了,却万没想到这一逃竟是逃成了什么严太保的义女?      在场的不少女眷自也是暗暗觉着这严太保府送来的秀女像极了先前胡家的小姐,但听说那胡小姐被赐婚外嫁,路遇贼匪,生死不明,却不该会以这等方式出现京城啊?      直到待严太保的夫人介绍说这秀女名叫香梅,且口口声声称这香梅也是严太保从小养大的义女。众人这才叹人有相似,的确不奇,且以严太保义女这样不俗的身份配着这不俗的长相,就更知这香梅爬上龙床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便没哪个还敢多嘴说上一句香梅小姐与那胡吟雪相似的话来。      待那香梅小姐一落坐,那讨好的,谄媚的不绝于耳,那香梅眉梢眼角都荡漾着得志的神采。   这让同为义女的香菊手中的绢帕都要绞烂了,都是义女,怎的自个被送去燕王府做丫鬟,而这个来历不明的骚贱蹄子却是能直接送上龙床?      这越想便是越想不透彻了,暗下狠心若是得了入宫的机会,定是要好好下这香梅的脸面。正这般想着,有宦官尖着嗓嚷严贵妃到。这刚好刮躁的场面顿时寂静下来,除了郑福儿,个个一副垂头小婢的低顺模样。      这严贵妃虽说如今已年过四旬,但保养得宜,仍是艳美不可方物,一身红底镶金丝华服更让她仪态雍容。皇后早逝,严贵妃虽说没有皇后的名头,但有严太保在朝中撑着腰,她已是后宫实际的主宰。      严贵妃很有仪态的扫视了下进宫的那些提灯秀女,心里却骂了声好一批小骚蹄子,这年年要应付这进宫的新人,真是不甚其烦,但面上还是得保持着风范仪容,直到看见那坐在左席的郑福儿,眼角才微带起了些掩不住的尖刻眼光。      如今皇上都还不愿立太子,但按着长幼来排,那排行第二的是个傻子,所以,唯一卡在她儿子前头的就是那排行第四的燕王,本来那燕王被认定是个断袖,便是该与太子位无缘,还进言让皇帝将他派去督水师寻龙珍,以为如此一来燕王远离了京城甚至死在外头,那太子位便必是她儿的。      可没想到啊,燕王不但活着回来了,还带回来这个威震外海的“恶蛟”。      这不但将燕王是个断袖的传言不攻自破,皇上还可能真会因着外海的局势而招安海盗,那燕王背后便是有几万海盗撑着,势力不可小视啊。      这碍着儿子前程的,严贵妃定是都是要除个干净的。在装模作样的看了看那些提灯秀女后,用涂满蔻丹的手扶了扶头上高高的假髻,笑意款款瞥了香菊一眼,道:“燕王府的灯,今年也很特别啊!”      香菊暗暗大喜,这样一句,便是要将她也留在后宫之意了,可她也不蠢,严贵妃将她留下倒也并不是因着她也挂着严太保义女的名头,而是想用她来克制着那“香梅”,免得那小贱人一旦上了龙床,得了宠爱,便是抢了严贵妃的风头。      想透了这层,香菊的笑意也更为克制了些,一副唯严贵妃马首是瞻的卑微作派,这让严贵妃看得很是满意,又与众当家主母聊了会家常,似是不经意的叹道:“本宫近来有些头疼,做皇上身边的人,真是费心费力,就说皇上这一早说想吃狗肉煲,本宫便得去找来!”      话刚落,便听一阵尖利的犬吠,两名宦官拽着一只白底带黑花的小狗从前头而过,小狗脖颈上被套着麻绳,皮毛已被勒破,鲜血沁出将毛都染成了赤色,叫得分外凄惨和愤懑……      郑福儿眼中刹时浮起了杀色,拍案而起,大步上前,将那只小狗从宦官手中拉了过来。   外海人人皆知她爱狗如命,更何况这只小狗除了个小些,真是像极了那幼时救她的那只“旺财”,她怎能看着“旺财”在她面前再死一次?      这“燕王妃”忽然的怒意让众人大吸凉气,虽说燕王认她为妻,但皇帝一日没认,便也就是个随时要死的海盗头儿,此时还敢在严贵妃面前拍案发怒,这等肆无忌惮就是将死期大大的提前了啊。      严贵妃再扶了扶高髻,瞥了那“香梅”一眼,这小贱货还是有些用处的,出计用狗来激郑福儿这招果是奏效的,暗暗一笑,指着郑福儿怒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是敢在皇宫撒野!”      “撒野?”   郑福儿冷笑了一声,看在朱桐的颜面没直接动手杀人也算得是“野”,蹲身抚抚那小狗凌乱的背毛,道:“别怕!我不会再让人杀你的!”      刚还惊愤的小狗在郑福儿手间渐平静下来,想是听懂了郑福儿的话,黑漆漆的眼中都闪起水光,拿头蹭了蹭郑福儿的手。      那小狗毛茸茸的头顶软毛在掌心抚过,柔柔软软,一片温热在心间盘桓,郑福儿难得的会心而笑,正领着它要出宫去,却已听那严贵妃喝令了左右侍卫要将她绑了下狱。      可那些侍卫刚一近身,便只见郑福儿蓦然回头,目光凌厉且随手夺过了一侍卫手中佩刀,扬手一道刀风便是将那帮侍卫手中的兵器纷纷敲落,再一个飞身环步,刀刃便是抵在了那严贵妃的颈间,吓得那严贵妃花容失色,僵着后背半点不敢轻动,话都哆嗦不清还要哽着硬气:“你,你……敢杀本宫……”      郑福儿的耐心早已耗尽,顺手一把拽住那严贵妃的高髻,将刀子在她颈上磨了一磨,冷声喝道:“给我听清楚了,我郑福儿不过是因欠朱桐一个人情,才跟他来这个恶心的地方,今日我也就看在他的情面饶你这贱妇一命。不过,你最好去告诉皇帝,若是因着我而治朱桐的罪,我郑福儿便是先灭你严家,再动我外海十万之众,灭朝廷水师!”      众人被这带着杀霸之气震得僵直,就是那些闻讯而来的侍卫都木然了一片,一向耀武扬威的严贵妃此时也是身若筛糠,脸色死白,连大气都出不来了。      郑福儿冷笑一声,将那的严贵妃一脚踹开,傲然朝宫外而去,而那只刚救下的小狗,不待郑福儿来唤,便已是欢叫了一声,迈着小碎步小跑着跟上,一面跑还一面抬起小脑袋骄傲的瞅它的新主人……      午间,日光正浓,将她沐了一身金光,仿若九天而下的神女,半点不似真人,可她不知那宫中东角的观星高台上有一双鹰目,正将她死死盯住……    ☆、第二十一章 夜回   郑福儿自知在宫中亮了刀子,吓傻了严贵妃,那皇帝定会震怒,燕王府自是不能再回了。不过,在宫中众人面前也已放下那等狠话,皇帝想来也不该会要朱桐性命。      这般一想,郑福儿当下倒也心安理得的带着那只救回的小狗出了京城,本以为会有追兵来拦,可一路出城竟是异常的顺利。再悄寻了寻城墙根处赤龙帮留下的联络标识,并按着标识所示寻到了城外一处偏僻小客栈,果是见扮成商贾的毛鱼、许捻领了几个兄弟在大堂喝酒,一见她进堂,便是不动声色的绕去了客栈后院。      后院已是备好了车马干粮,显然她在宫中所作所为已是传遍了京城,便是提前为她打点好了逃命的车粮。      毛鱼给马匹抓了一把草料,忍不住笑道:“不愧是我们赤龙帮的当家大小姐,一出手便有将那皇宫移平的本事!”      许捻却是抱着手臂立在一旁,看着匍匐在郑福儿脚边的小狗摇了摇头,看似波澜不经的道:“大小姐倒是图了一时痛快,却是又欠下了那燕王一个大人情!”      郑福儿蹙了下眉,将小狗抱起来搁上马车,示意许捻将话说清,她也知在宫中动刀那必定是实打实的死罪,可她这一路出城却也离奇顺利了些。      许捻抬手拍了拍那瞪着一双漆黑圆眼的小狗,缓缓道:“听说那皇帝本的确是要派重兵将你捉了就地□□的,是那燕王即时进宫去以命苦求,替你将一切罪名扛下,还甘愿被贬庶民,那皇帝才饶过你一命!”   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刚从街头撕下的公告递给郑福儿,上头也就是说燕王领贼人入京,受鞭二十,禁足府中,秋后再惩……      “鞭二十!?”   郑福儿愣了一愣,那痨货那身板能受得住鞭二十?若是死了,她不是欠下他一条小命?      不过说来也的确是她一时冲动闯下的祸事,眼下连累他了,若是一走了之,这也不是行走江湖当有的道义。还是待入夜悄潜去燕王府看看那朱桐的伤势,见他无恙,再走不迟。      主意定下,郑福儿便是甚觉肚饿,唤伙计弄些吃食,自个吃一半,另一半喂那救回的小狗。可吃着那客栈中最好的饮食,竟是觉着寡淡难咽。      “还是那痨货做的饭好吃!”   这话脱口而出,郑福儿还莫名想起这些日子来与朱桐相处的点滴来。也不知那痨货伤势怎样?想着那清悦好听的声音,那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顿觉着这头脑都不太清明了。      郑福儿忙用力摁了摁额角,要时刻记得她可是那个杀伐果决,称霸外海的“恶蛟”啊,怎的这般心思拖沓,惦记起外人生死来?      想到此,郑福儿的心情越发的不太美好,待日头一落西山,便是潜进了燕王府去,直接落在了朱桐的卧房外头……      卧房中泛着暖热的蒸气,冬日才用的小铜炉子上翻滚着药汤,浓重的药味中还飘浮着几丝血腥气儿。而氤氲在那药气中的,却是一副让人尴尬的场面……      只见朱桐发髻散开,赤着上身,匍匐在榻上,光洁的后背横七竖八的数道鞭痕,有几道已是深狠到见了骨头,很是刺眼,而更为刺眼的是那立在榻旁的年轻男儿。      那年轻男儿身着比女子更为鲜丽的紫袍,小腰易折,身姿娥娜……      郑福儿认得这是燕王府中所养的乐人乐雀,据说是断袖中的花魁,那描眉抹唇的容颜也的确是比女子还要娇媚动人。      此时“花魁”正曲着兰花指给朱桐轻柔的抹着药膏,一面抹还一面细碎的轻哭,哭得也如同他唱的曲一般薄脆撞耳。而再瞅朱桐是神情,想是被“花魁”安抚得很是满意,眼眸微闭,薄唇半张,不似重伤倒像是醉后的甜软浅眠……      好一对断袖啊!   郑福儿嗤了一声,从进府来的这乐雀便总对她大翻白眼,想着就是火起,抬脚便是踹门而入,可那乐雀惊了一下,便是斜了郑福儿一眼,怒哼了一声,又低头给朱桐上着药去……      那踹门一脚自是将朱桐惊醒,见郑福儿脸色寒阴,忙忍着伤疼,对乐雀道:“你先退下吧!”      乐雀却是不怕死的摆出了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势,端的是要替燕王整治后院的心思,一手叉着细腰,一手撬着兰花指来戳郑福儿脑门,大着胆子道:“哼,你害王爷重伤,你还有脸回来。你既然回来了,也要弄清王爷才是这一家之主,这踹门是个什么作为?”      这一戳自是险被郑福儿断了胳膊,幸在朱桐连忙柔声陪笑道:“乐雀也是忧心我,你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      郑福儿这才压着火气松了手间力道,只让那乐雀胳膊略略脱了脱臼长了长记性而已。      乐雀挂着胳膊哭哼着奔了出去,郑福儿还余怒未消的踹烂了一张桌案,这邪火骇得朱桐闷声一旁,深深思索她这阵火气的来由,莫不是误会了他是个男女通吃的货色?      猜测到此,朱桐心下有了些底,扶着自个被打得尚还直不起的腰肢,颤着声儿道:“我受了伤的位置,自个上不了药,乐雀才来施一把手的……我对天起誓,我不是个好男色的……对了,你在宫中有受伤么?我这伤药很好用……”      “行了!我这样的高手会受伤?”   郑福儿刚还恼怒的情绪倒也平静下来,这痨货真是个窝囊的,伤得那么重还关切她受没受伤。冰寒着脸色步到那朱桐面前,令他背过身去,让她探看一下伤情。      这摆明是关心他了,朱桐不由笑了一笑,心间顿时甜蜜起来,那背上的痛便刹时也觉轻了不少,话便又碎叨了起来,笑道:“小伤了,看见娘子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娘子真是本事,我听说啊,娘子一人打趴下了那当职的一众禁军啊,他们可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啊……那我娘子就更是天下无敌的高手啊,我真是自豪啊!”      这惯常夸张的奉承话总是能逗得郑福儿格外愉悦,只是那后背鞭伤累累的模样还是让她蹙了蹙眉头。      这哪里是小伤啊,就是习武之人挨上这二十鞭也是要伤筋动骨的,拿过那桌上的药来,竭力放轻力度替他抹在伤上,看见那几道一碰还朝外沁血是伤口,觉着那惯常寒冰铸的心肝也跟着揪了一揪……      那手指力道明显轻柔,柔得朱桐心肝都颤了又颤,悄悄扭头看她,漂亮的杏眸,不发怒的时候真是满眸秋水,动人之处却又蕴藏着别的女子没有的勃发英气,那紧抿的樱唇,看起来倔强,但也越看越娇嫩可爱。      这一看便是又发了些痴,情不自禁的转手将她的手一把握住,拽搂进了怀里,情不自禁的吻上了那润泽的唇畔。      当然这一吻仍只是吻得蜻蜓点水,在她动手揍得他鼻青脸肿前,赶紧松手,抱头匍匐。可这回那拳头却是迟迟没落将下来,从指缝间悄望去,见她捂着脖颈,抿着嘴一动不动,神色间还有几许怪异……      莫不是她今日仍是受了伤?   朱桐连忙爬起身来,焦急的去掰她捂着脖颈的手,道:“是伤到哪里了不成?”      “没事!”   郑福儿回过神来,没好气的唾了一声……      这痨货这些日子寻了机会便趁她不留意吻过来,挨了她不少打,却也不长记性。此时本又想惯常揍他一回,可见他如今的伤势怕也是再受不得她一拳,便是狠狠忍了下来。      “没事?那你脸红什么?”   朱桐忽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蓦然又凑到她面前,那骨节分明的大手还大胆的轻触上她的脸颊,一片带着微烫的细嫩柔滑顿从掌心传遍了四肢百骸,热血澎湃着,胆子更再大了几分,大手将她脖颈扶住,便是又吻了过来……      她怒然想将他甩开,可他口鼻间那混着些许药香的清冽气息袭来,又让她有些发懵,竟也由得他放肆的在她脸颊唇畔轻噬舔吮,那微痒而麻的感觉竟是有些异样的奇妙,缓缓在唇间盘旋。      直到他的吻更为放肆的滑到她的脖颈,大手轻抚着滑去解她的衣襟,她才刹时回神,扬手便给了那登徒子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娘子……疼……”   登徒子捂着那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的白脸蛋子,眸光盈盈的还很委屈……      “疼?疼也是自找的!”   郑福儿没好气的瞪他,一日不打就上房揭瓦的货色,真不知那死皮赖脸是哪里学来的。      可口上虽硬着,还是拿过药膏要继续给他上药,听他些许黯然的道:“我是自找的啊,谁让我喜欢你,喜欢得命都不想要了!”      那一向清悦的嗓音难得的有了几分风霜磨砾的沙哑,听起来格外的伤感落寞,郑福儿那颗铁石的心肠又颤了一颤,她的确是连累他甚重,这还起来怕是遥遥无期,头脑中忽生出一个念头。   既然他这般想要,那就许他一夜,如他一愿,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再不相干……    ☆、第二十二章 露水   江湖儿女自是行事恣意,这念头一起,郑福儿抬手便是褪了外袍,抬身一躺,将他一把扯了过来……      那带着淡香之气的软玉蓦然入怀,朱桐自是觉着气血大造,那压了多日的欲望自是全全压身,呼吸紧促得身子都有些颤抖,可撞上她的惯常冷寞的眼眸时,他心下却是一阵战栗,豁然明了她忽然的投怀送抱是意味着什么?      他顿皱了眉头,回身拾起她的外袍替她披上,低声道:“不论你信不信,我是想与你做一生一世的长久夫妻,想好好照顾你,不是为这一夕露水情缘!”      见她微拧着眉头瞪着他不言不语,将她一把揽进怀里,肯求道:“你不喜欢京城,我也不喜欢,我已向父皇呈请愿做一介庶民,到时我带上我娘亲与你一起走,好不好?”      一起走?   郑福儿秀眉又蹙了蹙,这么多日相处,她是清楚朱桐这番话是出自真心的,可心下却是烦杂,若他真甘为庶民,真可带上他一同回外海?      她忽觉自个有些好笑,一向杀伐果决,纵横生死,就是翻了天去,她也不惧,可此时却是惧了这个男人的一片浓情,生死相随,侧目敷衍道:“我去伙房拿些吃的!”      翻身而起便是出了屋去,刚入伙房便却听那院角处传来细碎的声响,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那小狗洞处探了进来,细一看正是她先前救下的那只小狗,顶着几片枯草,模样滑稽。      将它暂搁在客栈,却没想到它自个寻来了这里,还真是很有灵气啊!   郑福儿正要步上前去将它抱进院来,却见朱桐已先行从房中步出将小狗抱了进来,还很熟络的揉揉它的头,道:“小旺财,你这两日去哪了?喂食也没见你来吃!”      郑福儿怔了一怔,这般相熟,看来“小旺财”是朱桐平素养在那院外的众多流浪狗中的一只吧,又见他抚着“小旺财”的背毛,轻声道:“你要愿意,我们离开京城也是会带上你的,还有你的那些同伴们我也会交待可信的人好好照看!”,说着,又轻叹了口气,道:“我娘子见了你也定会很喜欢你,可是我就不一定了,人不如狗啊,不如狗……”      郑福儿侧耳闻言,暗暗好笑,一个人还吃起了一只小狗的酸醋来,不过转目一思,其实,带他们一同回外海又怎样?反正先前也是拜了海神成了亲的。      主意就在那一瞬豁然定下,郑福儿心情刹时拨云见日的明朗起来,心下思量,要离开京城前,还得悄去见一个人,道一个别……   ……      在朱桐睡下后,郑福儿便悄潜出了燕王府,趁着夜色到了城南朱雀大街,远远便望见那“云楼”大大的红绸灯笼在夜中璀灿。      “云楼”是京城最豪华的酒楼,不但酒食独特上乘,那唱戏的名伶们更是个顶个的貌艺双全。达官贵胄们平素都爱在此聚会,不惜一掷千金。即便此时已是夜深,仍是灯火通明,乐声不绝。      郑福儿不由愣住,没想到“云楼”竟是这样一处豪华奢迷的所在,而这样一处地方,真是如义兄郑峰所说是那“旺财”小面点的出处么?      郑福儿稍稍一思,便是又绕到“云楼”后院外,见左右无人,翻身进了院墙,寻着烟火气儿找到那伙房处。      此时木门半开,灯火仍明,而那伙房里头只有一个体胖墩厚的半百男人挽着衣袖正忙着和面,据说“云楼”的面点有些秘制手艺,所以都是大掌柜亲力亲为,绝不外传,此人莫非就是那“云叔”……      郑福儿轻身步到门边,正想看个分明,却见那男人和面的手骤然一驻,然后微抖了抖,再抠了拳头大小的一块面团,迅速的在手间旋转揉捏,不出一刻那白花花的面团便是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模样,与郑峰之前带回给她的“旺财”小面点一模一样。      郑福儿又是一怔,此人的耳力显然了得,竟是能听出她轻若微波的步声,可嗓间却又如卡了团棉花吐不出半个字来,倒是那半百男人转过身来,抬起衣袖抹了把已是纵横了满面的老泪,低声道:“小九小姐,你总算是来了!等你许久了!”      郑福儿咬了咬唇角,总算几许艰难的唤出了一声“云叔”……      人人都知这位“云叔”是“云楼”的大掌柜,是前朝的御厨,却无人知这“云叔”也是她父亲凉国公昔日的密友挚交,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她,前两年才从郑峰处得知了她仍旧活着的消息,便一直惦念。      云叔又抹了把泪,去将院门闩上,将郑福儿领到一处偏僻的柴房,搬开面上大堆的陈旧柴火,再挪开下头的一块青石地板,便见一处地窖的入口,而那地窖里头搁着几个大木箱子,布满尘灰,看来许久未启。      云叔抬手抚了抚箱面的灰,轻声道:“这些都是凉国公当年储在府中地下密室里的财物,我怕被贼人发现,便是悄悄的挪来了此处。眼下小姐回来了,这些财物,自是要交还给小姐!”      财物?人都亡得一干二净了,还要这些身外之物做什?   郑福儿对那几个箱子毫无兴致,摆手道:“这些你留着吧,我也用不上,我今日来也就是见你一面,跟你道个别!”   说毕,转身拔步便走,倒也不是她冷漠无情,若是久留下去,让人发现这“云楼”大掌柜与她这海盗有私交,定会给他带来麻烦的。      云叔一张慈眉善目的胖脸难了难,竟是带起了哀色,道:“小姐打算就这样离开京城?难道不想给蓝家上下一百零九条人命报仇雪恨?”      郑福儿脚步顿驻,握着刀子的手腕都蜿起了青筋,冷寒道:“你是说已查到了当年杀我全家的那帮贼匪的来历?”      云叔皱着张脸点了点头,在地窖里摸索出一个缝得严实的白布包来,挑开封口的线头轻轻倒出一物……   那是一块缺了一角的铜牌子,上头有些陈旧的血印,颜色青暗,泛着恶臭的气味。      云叔指了指那牌子正中一个清清楚楚的“严”字,道:“当年凉国公府遭祸后,我悄悄潜进府去,从血水中拾到了这枚牌子,想来是那伙所谓的贼匪杀人时不慎落下的。”   顿了一顿,道:“当年,那严太保还不成器候,定是妒恨凉国公势大,便暗地里私训了私兵冒充贼匪行凶灭门……”      郑福儿悲恨咬牙,顿时心生这便要提刀去灭了那严家满门之心,却是被云叔拦住,且噙着老泪道:“小姐,你直接去灭了严家满门,那皇帝定还给严家立个忠烈的名头,可凉国公的清白又该怎么洗得清?”      当年,凉国公府被一夜灭门之后,坊间忽然开始传言灭了凉国公蓝渊满门的是江浙的灾民,之所以要下手灭门,是因凉国公私扣了救灾粮米,激起了灾民愤恨。      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这些传言越传越甚,以至百姓们对蓝家由最初的同情变为了唾弃,皇帝也大事化小的将此案压下,没做深究,以至于凉国公连个谥号也无,蓝府一百零九口也皆是一把火胡乱烧了,无坟无碑。      凉国公开国功臣落得这个地步,不可谓不悲哀凄凉。可是,她一个海盗又有什么本事替父亲洗冤还蓝家清白?      见郑福儿神色难见的浮起了悲然凄哀之色,云叔叹了声气,略微气短的道:“小姐如今不是嫁了燕王么?我认得燕王也许多年了,人品智慧出众,是小姐能托终身之人,小姐大可求他帮忙还凉国公清白啊……”      话未说完,便被郑福儿断然拒绝,她家的仇怨岂能连累他人来报,再说,她欠那朱桐的已是不少,就更不能再累他搭上小命……      可郑福儿却没料到,她这般小心,她先前夜回了燕王府的事儿仍是被守在燕王府外的严家密探传进了宫中……      严贵妃咬牙恨了两声,害她当众出丑就够那女贼死上千八回了,可皇帝因着那朱桐拼死想护,竟是无意追究那女贼死罪,这口气怎咽得下去?当下叫来那香菊,赏了最好的衣裙,打扮一新,道:“本宫念你在燕王府受了那女贼不少委屈,今晚就送你去伺候皇上!”      香菊心下大喜,但自也是知严贵妃不会白白给她这侍寝的机会,立时大表忠心道:“娘娘大恩,奴紧记在心,娘娘所受的屈辱,奴拼了命也要尽力替娘娘复仇!”      严贵妃听得自然还是满意,又交待了她几句皇帝的喜好,便是送去了皇帝的寝宫……      灯光昏晦中,皇帝那双鹰眼淡瞥了香菊一眼,一思量,问道:“你就是燕王府送来的?”      香菊暗骂是哪个嚼的舌根,若是让皇帝误会了她是燕王侍婢,那碍着父子人伦,必是不会再给她爬上龙床的机会,忙按严贵妃交待的轻啜道:“奴家本是严太保府的人,太保的确是将奴家送去照顾燕王,可因着那外海女恶贼在燕王府称王称霸,燕王甚是怕她,奴家便是连燕王面都未曾见过!”      这话说得双关,既表明不是燕王的女人,更道出燕王被女恶贼所挟,让皇帝因着心疼儿子而厌恨那女贼。      可不料皇帝听罢,愣了一刻后,若有所思道:“在燕王府称王称霸?燕王还甚是怕她?这还真是有趣!”   说着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朕这儿子啊,平素与男人放浪惯了,不正是缺个能降住他的女人?这外海女贼虽凶恶,但总还是个女子,能让朕这儿子转了性,这一点便可饶她小命!”……      皇帝金口一开,当职的宦官当下便是朝燕王府送去不少名贵伤药补品,且传下皇帝免了郑福儿死罪的口谕。      朱桐侧目看了眼那宫中送来的大盒小瓶,一向温润的眸光却没有半点波澜,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句:“本王这一顿鞭子,绝不会白挨!”…… ☆、第二十三章 云楼   皇帝不但未下旨杀郑福儿,反倒还赏了朱桐伤药之事传回严贵妃耳中,严贵妃自是气得花容都失了色,大骂香菊无用,末了还扯断了好几串珍珠链子。      皇帝迟迟不将她扶上皇后凤座,就是未下将她儿子立为太子的决心,眼下既然还这般护着那个老四,难保一时心血来潮循了那什么长幼之序立了那老四为储君,还是得快些让兄长出个主意,尽快除了那老四要紧……      严太保自是没有胞妹这般心急短视,这么些年,那点头脑全都用在女人间的争宠斗狠上了,对他这兄长没半点助宜,就是那养出的八皇子也是个酒囊饭袋般的废物,这样的儿子,那皇帝只要还没老眼昏花怎能下得了立为太子的决心?      不过,严家兄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扶助那废物外甥坐上皇位,眼下是他严家唯一的选择,而要迫皇帝也觉这是唯一的选择,单单只是在朝廷中安插门生扶植党羽还是不够的,还得有着可控的兵马。听说那兵部又新造了一批上好兵器,正好暗挪来武装严府私兵,回头便交待了同父异母的小弟严威去办。      此事严威自然不是第一回干,挪走新兵器后,便是将另一批劣质的兵器换进了库中抵事,看守兵器库的小官小卒为求保命,从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假装未见。      只是这回,严威领人前脚刚走,燕王却是撑着那重伤的病体逛了来,还开口便是说要拿几样新近造的利器,理由是说:“本王那新娶的王妃凶悍,本王打算要开始习武,才能少受欺负!”      兵器库的看库小卒冷汗浃背,那新造的好刀子都被严府换了去,眼下这库中都是那些卷了刃缺了口的劣货,怎么交给燕王?      可来不及寻思对策,燕王已是亲自进了库房,随意抽了一把看似包裹崭新的长刀,抽出来一看,却是冷了脸色,那锈迹斑斑的刀面,卷曲的刃口,这能是新刀?当下便是发怒要将看库小卒拽去官衙。      看库小卒已是吓得灰败了脸色,自是将严府换器之事一五一十的道来,求燕王开恩不要声张,饶他小命。朱桐倒也很是体谅的点了点头,让那小卒写下了一份供认严府换器的罪书,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当下就寻个借口辞了职务,逃命去吧。      小卒一逃,这燕王去了兵器库的事当下便传进了严威耳中,着实惊得不轻。   燕王若是将他严府偷换兵器之事禀告皇帝,皇帝必是震怒,那以他那兄长严太保的心狠手辣定是会来个“大义灭亲”,将他这个异母的庶出小弟送出去顶罪,反正他一个庶子在严府从来也是没有什么份量。      严威心下忐忑,觉着此事要想不传进了严太保的耳,就不能让燕王先捅了出去。得知燕王眼下去了“云楼”喝酒听戏,便是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此时夜色刚暮,正是“云楼”最为热闹的时刻,可今日“云楼”大堂却不是如往日那般乐声撩耳,反倒远远便听有人在摔碗砸碟的大声嚷闹:“快将那乐雀给本公子叫出来,本公子不论花多少金银,都要将他带回府拖上床去……”      这叫嚷生事的人人皆知,正是严太保的独生儿子严笠,而他口中的乐雀正是那燕王府中唯一敢对郑福儿翻白眼的那位“当家花魁”。      乐雀本就是这“云楼”中最红的名伶,虽说住进了燕王府,仍时不时要来“云楼”开一开嗓子,京城不少官宦贵家都对他心心念念,为听他一曲不惜一执千金,而这其中不但有严笠这样玩尽女色想尝一尝新鲜的花花公子,也包括了严威这样喜好附庸风雅的粗人。      此时严威听严笠这般嚷嚷着要将乐雀据为己有,自是怒恨暗生胆边。   若不是胎投得好,严笠这等蠢货能被这般众星捧月的快意活着,而且,他严家上下还要为这蠢货费心费力的,真是憋屈得紧。这般想着,便是上前摆了长辈的身份劝他不要在此生事。      严笠酒喝得过头,头脑不清,自是发浑,当下握拳便将严威这个长辈右眼眶打成了青色,这才一口酒气上头被下人扶了出去。      严威捂着右眼,拳头都捏得险些碎了,抬眼倒是见云叔奔了过来,递上冰水润湿的巾帕,低声道:“燕王让小的来请严侍郎上二楼雅座疗一疗伤!”      本来到此也是为了来会燕王的,此时燕王主动相请,自是求之不得,而且用“请”这等态度,燕王兴许也是无意将那私挪兵器的事情捅到圣前。      这般想着,便是痛快的随云叔入了二楼雅间,酒宴已是摆好,朱桐笑得春光明媚,道:“严兄今日可想听哪本戏?”      在吃喝赏戏这等事上,严威自是自知比不得朱桐这等雅人,再说把柄还在人手中抓着,哪还有心思听戏,便是客气的道了声:“随燕王安排!”      朱桐点了点头,对云叔轻挥了挥手示意,回头笑道:“今日只是朋友间相约品酒听戏,身份什么的不许提,定要尽兴才是!”      这话听得严威哈哈一笑,连声道好,以前与这燕王也有过一些酒肉交道,刚挨了那严笠一拳之后,再听这番话,不竟还有两分动容,若不是碍着那亲缘身份要助那八皇子,其实这燕王更是可投的明主吧。      正这般想着,便见云叔领着个紫衣少年抱着琵琶步了进来,身形娥娜,眉眼娇媚,只是一眼,严威便挪不开眼目,这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乐雀。更让严威受宠若惊的是,平素对他正眼也不一瞧的乐雀,今日竟是主动替他斟酒,娇声问他想听什么曲子。      “只要是你唱的,什么都好听!”   严威一听那脆若鸣啼的嗓音便已是颠倒了神魂,一杯酒下肚,那浑身都是荡漾的春意。可再怎么心神迷乱,也尚还记挂着那兵器库之事,这若是碰了燕王府的伶人,那兵器库的事便更不好收场,便是对乐雀道:“这酒自是当敬燕王的!”      乐雀娇嗔的看了朱桐一眼,又适时的放轻了身子,靠向了严威,道:“可燕王如今转了性子,只吃女人倒的酒了!”      朱桐倒也是自自然然的笑得坦陈,这让严威想起,眼前这高大俊朗的燕王爷,如今倒的确是被那外海恶蛟迷得不清了,看来倒着实是将这乐雀真心相让,有心拉拢。      朝思暮想的美色在侧,严威再按捺不住欢喜,听了几首小曲,饮了几杯小酒,那严威便是烂醉。      乐雀与云叔相视一眼,从严威身上搜出大串钥匙,这想来正是用来打开严家各处兵器库的,一一将钥形印在了面团上,再钥匙放回严威身上……      云叔帮着乐雀将严威搬去了客房,回头抹着老泪对朱桐轻声道:“小的在此先替小九小姐谢过燕王了!”      “云叔,谁要你多嘴的!”   那窗外忽飘然窜入一轻姣身影,郑福儿一早见朱桐出府,行踪诡异,便是悄跟了来,却是没想到云叔已是多嘴向朱桐告之了她的身世,还让朱桐起了要替她报仇的心思,这事终还是将不相干的人牵连进来,那欠下人情怕是真不太好还了。      朱桐知郑福儿既苦按着那想灭严家满门的心思,又纠结着拉他下水欠他人情,忙端来一碟子果品搁她面前,道:“我也并不是为了帮你报仇,那严家祸害朝纲,本也该除!”      这话说得顺溜,郑福儿倒还勉强咽下了几颗果品,但这心情是怎的也明朗不起来。   她猜度得出让乐雀故意接近那严威,一来是暗中策反拉拢,二来便也是想从严威口中收集些严家欺君妄上的罪证。可这点小伎量就真能掰倒严家并给她蓝家伸冤昭雪?若是不能,燕王府难保也会步上当年凉国公府的悲惨后尘……   ……      回到燕王府中,朱桐亲自去帮郑福儿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又再在水中滴上平心静气的香花花脂。      朱桐暗暗思量,待她心情好转起来,便还是得告诉她这盘算的下一步,是与郑赤商量接受招安一事,严家在朝中根基深广,盘根错节,郑赤若是接受招安,以外海号称十万的兵力,倒是可与严家抗衡的利器。      只是,想来郑福儿难以同意那招安之策,毕竟在她看来这找严家复仇是她私事,不该连累了她义父与外海的兄弟。正在思量说服之法,便听乐雀在外敲门,定是来报从严威口中又听来了些什么罪证。忧郑福儿听见又难遏火气便是领了乐雀前去书房。      乐雀瘪嘴很不欢喜,王爷这几年假装断袖是为了免于参合那夺太子位的血腥之争,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自自在在的离了京,做个江湖的闲散客。可如今因着那外海的“恶蛟”,王爷不但放弃了多年长久的心愿,这还要苦心为她筹谋复仇。      那对手可是严家,若是稍有差迟,便是命都保不得的,乐雀忍不住抿着酸醋问道:“王爷,你喜欢那‘恶蛟’什么?又凶又狠的,还没情趣……”……       ☆、第二十四章 月色   听乐雀这般的发问,朱桐倒也认真的想了一想,是啊,究竟是喜欢她什么?   是喜欢幼时那如瓷娃娃般好看的小娘子,天真纯良么?可如今的“恶蛟”却早已与幼时性情大异,却怎的仍让他掏心挖肺的只想将她捧在手心?且这种情绪一日浓过一日,甚至不惜豁出了这条命去。      情爱这种事若是想得清楚起由,便不会有这般中了邪似的念头了……      朱桐几许认命的摇了摇头,不过,待掰倒严太保替蓝家报完大仇,便也可真正放手京城一切,与她做一对江湖的闲散夫妻,扭头示意乐雀快讲正事。      乐雀跟了燕王许久,自也知燕王这回是真陷于情爱,无法抽身了,瘪了瘪嘴,凑到朱桐耳边轻声道:“从严威那听说,那严太保的儿子……”      朱桐听罢,唇角微扬了一扬,若有所思的轻点了点头,又想起郑福儿今日嗓子似有些哑,便去伙房做了些银耳甜汤,用白瓷盅盛好。      虽说从小到大甚是爱这厨艺,但却没有如今这般每做一份饮食看着她吃下的感觉来得幸福,只希望这一口口的甜食能将她之前十多年所受的悲苦全全冲淡。      回到房中时,却不见她在屋中,倒是听院里传来犬吠,抬眼看去……      她刚沐浴过,发还半湿,身着一件新买来的梨花白对襟袍子,正在花丛草间追着那小旺财玩闹,虽是秋霜早降,但那秋风中纷扬零落的秋叶,却是在她身周飘散成一片风景,她难得的露出了笑意,如曾经年幼无忧时那般。      她含笑扭头间,瞥见了呆立在屋檐下的朱桐,一身素袍的男子,高挽着衣袖,俊脸含笑,高大颀长的身影在檐下投出衣角轻飘的影,飘忽却又熟悉……      郑福儿淡淡轻吐口气,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白瓷盅,大大的喝了几口,平素惯常挂着冰渣儿的脸色挤出些微微的笑意,道:“天寒了,你早些回房歇着吧!”      这难得关怀的言语让朱桐惊了又诧,忍不得欢喜的拉过她手,道:“一同回房!”   可这小手还没握暖热便又是被无情的甩开,见她脸上又挂着惯常的冷色道:“我还要练会功夫,几日不练,手会生疏!”,说罢,便已是一个轻跃去取下了那先前高搁在树杈上的赤龙刀。      这转瞬的冷厉没让朱桐挫败,可这些日子来也是越发的激出了他越败越战的斗志,转目一思,飞快的回屋取来一柄木头刀,上前笑道:“其实我小时也学了几招刀法……呵呵,娘子,指教指教!”,说着,便真是耍了几招。      那握着木刀如同跳梁小丑般笨拙滑稽的模样,让郑福儿嗤了又嗤,道:“什么些没用的花哨招式,你那头一招没出手,你人头都已落地了!”      见朱桐捏着那木头傻不楞登的将她望着,郑福儿更觉若不指点他两招,便是对不住刚咽下肚的那大盅甜汤,板正了脸色道:“我教你两招吧,好歹用来强身健体吧!”,说完,搁下赤龙刀,握了他的木刀耍了两三招让他观摩。      那简单几招,朱桐自是看得透彻,但仍是装作一番懵样。其实,幼时,他父皇还曾说过他筋骨不错,适合练武,可他娘亲听说后,便悄叮嘱他说定不可在人前逞强,尤其不许在武力比试上赢了兄弟们,如此一来,他才更可能平安长大。      他天生早慧,母亲的良苦用心,他自是了解,此后在人前便再没摸过刀剑,装的是一副手无缚机之力的孱弱之像,还公然说出他的理想是开个酒楼做个厨子,气得他父皇全身颤抖将他好打。但也正因此,他这小命才熬过了这二十几年的岁月。      可此时在自家娘子面前装傻充愣却也是为了能多个借口与她靠近,情爱中的手段自也是算不得卑鄙的,这般想着,便是握着刀柄要郑福儿手把手的来教。      郑福儿平素本也没什么耐心,但是见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求学态度,心便又是软了一软,步到他身侧,伸手也握了刀柄想带他一带,可他的大手却趁机挪了过来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口上还道:“娘子,是这样子么……”      郑福儿骂了一声,正想揍他,可刚一转头,唇上便又是一重,秋风甚寒,可他口鼻的暖热直往口鼻里沁,沁得心上都是微暖了一片……      越发没有先前被他亲吻的羞怒,郑福儿竟豁然觉着与他这般的亲昵还很是自然,不经意的还朝他怀中靠了靠。      朱桐虽未真正经过男女之事,但后宫长大,戏折子听得多,春宫见得多,自也是感觉出郑福儿对他亲吻的不再抗拒,心内狂跳,看着眼前娇妻的眼神都是无法言说的宠惜溺爱,此时若不顺水推舟做些什么,都对不住这中秋将近的皎洁月色……   ……      房中已是燃起了薰香,氤氲着淡雅馨人的气息,榻旁的小案上搁好了一壶清酒与两盏白瓷酒杯和几碟子下酒的果品……      朱桐取来布巾,替她将手脸细细擦过,见她脸上绯色越发浓艳,柔声笑道:“还想吃些什么宵夜,我去给你做!”      “不用!”   郑福儿此时也没有那个谗嘴的心绪,吃人嘴短这种心情,这段时间她可是体会得很深刻。   吃他做的饮食将嘴都吃得越发刁了,一早出门随便啃了个饼,竟是都觉着有些糙口难咽。还忧心起这若是以后回了外海吃不到他做的美食,那不是会寡心得要命?      口腹之欲那也是欲,习武之人还是要多加克制。   可心下这般念着,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腰间忽的一紧,又被那男人长臂一把揽过,还很是顺手的搁在了膝上。      郑福儿自是还不太习惯这般亲睨的姿势,自是想要挣开,腰却被他更紧揽住,听他满是宠溺的柔声道:“明明想吃,却怎的要忍着?”,说着,拈了颗果脯轻喂到她唇边,“你爱吃,我便做一辈子给你吃就是了!”      受不得那柔声的蛊惑,便是轻张檀口将那果脯含进了口中,裹了不少蜜糖,很是香甜润喉。可她没留意些许蜜糖汁不小心染在了唇边,将那本就润泽的樱唇染出了蜜糖的柔滑润泽,诱得朱桐心慌意乱,可她却还不自知的伸出小舌舔了舔唇边。      那灵巧的小舌一绕,朱桐便再按捺不住,将她朝怀中一拢,便低头重压上了她的唇畔,还吮住了那条带着香甜的蜜糖味儿的小舌……      郑福儿自是觉着这吻得不对,平素都是蜻蜓点水,这回竟是……竟是很有力道,且那力道还让她觉着被压迫得不能呼吸,就算再不懂情爱,这意味着什么,她也是了然的,明明可以轻易将他推开,可此时却是不想拒绝。      吻得越发深浓而放肆,可解她衣襟的手却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竟还微微发起抖来,这种怂相让郑福儿好笑又好气,索性爬起身来先替他宽了衣解了带,随手扔到一旁案上,可扭头回眸见,眸光却蓦的一暗……      因瞥见那朱桐褪下的外袍袖中落出一封已启的书信,而那书信上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得是她义父郑赤所书。      义父来信,朱桐怎的暗藏着不给她看,而且还自行开了封,郑福儿直觉上朱桐有大事相瞒,瞪了眼那此时脸色有些发僵的朱桐,将他的手一把拨开,拾了那信来读。      朱桐暗暗焦忧,这回信中无非是郑赤答应重新考虑接受招安诸事。因知郑福儿定是不会同意,便还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与她开口,此时被她自个发现,她定会认为他有意瞒她,怎能不怒?      果见郑福儿将信读罢,眼珠子都凝满了冰渣,朱桐忙诚惶诚恐的道:“我本是想……”      尚没出口,便听一阵碎响,那桌案上的白瓷杯碟已是被拍碎了一地,白花花的一片。      朱桐将凉气抽了又抽,在为杯碟默哀的同时也暗暗抖了抖筋骨,好在这碎的不是自个的骨头啊,自家这娘子发起怒来,真是对得住她“恶蛟”的威名,连忙解释道:“娘子,我不是有意瞒你,是想回头再告诉你,招了安,岳父和你们外海兄弟们便不再是贼,不是贼就……”      “闭嘴!”   郑福儿震怒起身,抬手便是拿过了她挂在壁上的赤龙刀,大步朝外而去……      朱桐瞥她满脸的震怒煞气,忧她怒火不消,这提刀而出,难保会做出冲进严家灭门烧房的大事来,将心一横,将膝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她的脚边,双手还死抓住她的袍角,一脸可怜巴巴的纯良,道:“娘子,是我错,是我错,没先告诉你……可你要是去严府生事,那必会连累了有心接受招安的岳父啊……你……你先打死我吧……”      这一跪倒是让郑福儿也是一愣,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痨货竟是跪得这般流畅自然,这是没长筋骨的么?更是火大道:“你是不是男人?”      这话听得朱桐真是如嚼苦胆,抿了抿嘴,倒是一派委屈的眨了下眼,道:“为夫是不是男人,也要娘子亲自来试过才能定夺啊?”……    ☆、第二十五章 好棋   这死到临头还敢贫嘴,郑福儿真是气怒得肚子都疼了起来,这才想起这肚疼该是因那女子每月之事又至,当下也无心再听他插科打诨,去了里间换衣收拾……      郑福儿那忽然异样的脸色和此时的磨蹭,朱桐通晓医道之人自是猜得了其间端睨,想起上月的这几日,他们正在回京的途中,她不经意间睡觉都疼得绻着身子,便是好一阵心疼,忙奔去伙房取来红糖老姜熬了一锅,匆匆端回屋时,见郑福儿端坐在案前,手里还捏着那郑赤写来的那封回信,脸色仍是清冷得没有笑意。      朱桐忙将红糖老姜汤捧到她手边,心疼的道:“打我毕竟费力,先喝了汤,再打我!”      那汤水暖热的蒸气入鼻,倒是让郑福儿尚不舒泰的身子都温润了两分。这些年来,还没被如此细致体贴的照顾过,半碗下肚,那刚还勃发的余怒倒也消下大半,沉思后,抖了抖那信,倒也尚算心平气和的道:“接受招安,我从来就是不同意的,你那做皇帝的爹宠幸严家,就算给义父个一官半职,义父活得也不会比在外海自在!”      朱桐见她右手掌心有道小口子,想是刚震怒发火时拍那碎那酒杯时所伤,忙取来药膏替她细细敷好,心下自是心疼得紧,握着她的手,道:“父皇不是昏君,他定也觉出严家这些年在朝中独大之势,定也在寻机削弱严家势力,不然,你大闹了皇宫,还伤了那严贵妃,父皇怎么却没加罪于你?”      郑福儿闻言反倒拧了眉头,冷声道:“你那皇帝老爹暂不要我的命,别以为我猜不出是想利用我义父和外海的势力来克严家……可若是斗不过,我义父还能有命?当然,斗个两败俱伤,你皇帝老爹也是能坐收渔翁之利的……哼,还真是盘算得一手好棋啊!”      朱桐轻点了点头,他也承认他父皇城府深重难测但郑福儿这番话更让他有刮目之感,先前只当她不过会毛糙杀人却没想到有这等眼界心机,道:“所以,我早已暗示岳父,将外海的兄弟都留在外海,不带进京城,那外海的海船火器也不上交,保留着外海的兵力……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的……”      这番话一出,郑福儿倒是将朱桐重新打量了一遍,这等助“贼”为逆与朝廷抗衡的皇子还真是稀奇得很。可又忆起义父前两年似就已有接受招安之心,如今顺水接受想来也是深思熟虑吧?义父心意已绝,那循着朱桐的法子便已是下策中的上策了,便也只好心烦的点了点头。      朱桐这才暗暗轻舒口气,回头替郑福儿铺好床铺,让她早些歇着,见她躺在枕上,却并没睡去,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那搁在案上的赤龙刀。      她心中所忧,他是清楚的,当年她蓝家何其风光,可却也遭一夜灭门,这朝中生存之道,不是你忠君为国,奉公守法,兢兢业业就可安然的。他虽是在这深宫旋涡中长大成人,出于自保,练出了些曲折暗黑的心肠,但能否真正保郑赤与外海周全,他心下也并没全然的底气。      可不论怎样,他朱桐也是会拼尽全力,哪怕拼上自个性命。辗转半宿,见郑福儿终是阖眼睡了,但那侧身的睡姿又绻曲着身子,定是身子仍是隐疼难忍,在她身旁轻轻躺下,将双手搓得暖热了,再从身后将她揽住,掌心轻搁在她小腹,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那掌心暖热在小腹沁开,那不消停的隐疼还真是缓解了两分,便是轻嗯了一声,接着便被他搂得更紧了些……      可是这等柔情款款却是让郑福儿仍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就算撇开他的身份不谈,就以他的外貌才华,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温柔婉约的,才貌俱佳的,哪个不愿与他风流?他却怎的偏偏看上她这等满手血腥的女贼?莫不正是端庄淑女见得多了,才对她这杀人如麻的感了兴趣?      这般多思多虑,以前从未有过,心情抖又觉不太美好,抬肘想将他撞开,却被他死皮赖脸的搂住。      他多想告诉她,他幼时就立誓要娶她为妻,照顾她一生一世,可他眼下却并不敢出口,她若知他就是那幼时害得她被放血当作药引的小公子,定会让她对他越发讨厌,而那她这刚刚对他萌出的些微好感,怕也是要随那屋外的秋风而去了,“不过上天也算待我不薄,让小九回到我身边了……”……   ……      心下正这般翻江倒海着,又听外头传来乐雀的唤声,这大半夜的,想来是有急事。朱桐轻手轻脚的替郑福儿盖好被子,步出了屋去。      乐雀从门缝子里瞥了眼绻在被窝里的郑福儿一眼,又惯常的翻了个白眼,刻意尖着嗓子道:“这还没入冬呢,这外海的‘恶蛟’就开始冬眠了?只听说蛇要死睡,没想到什么蛟也是这等没脚的货色哦?”      这乐雀本也就是个不怕死的角色,何况如今又仗着握住了严威那条线,觉着郑福儿报仇心切定是不敢揍他,所以,近来逮住机会便是要挑衅一番。      哪料这回话还没晾冷,乐雀便见刀刃抵在了朱桐的脸蛋子上,且见那带着冰渣子的漂亮杏眼泛着难见的狡色,凉嗖嗖的道:“以后你多一句嘴,我就揍你家主子一回,你多一句舌,我就在你家主子身上划一刀,你说好不好啊?”      乐雀刚还高扬的眉眼顿时如雨打风吹一般的蔫了又蔫,见朱桐一脸无奈的摊了摊手,乐雀咬着唇跺了跺脚,垂眉顺目的道:“是品嬷嬷刚派人来说,胡贵妃病又发作了!”      朱桐顿时惊了一惊,忙整了衣袍带了针药心急火燎的朝宫中奔去。郑福儿蹙了蹙眉,想起朱桐曾说起,此前前去外海寻那龙珍其实也是为了替胡贵妃续命,莫非那胡贵妃真是身有恶疾,药石无灵,拽了那乐雀问道:“他娘亲得的什么病?”      乐雀白了郑福儿一眼,模样又有了几分得色,道:“呀呀呀,这么大的事,王爷竟是没告诉你么?”      见郑福儿眸色骤厉,乐雀被自个唾沫一呛,知这副模样是真不耐烦了,忙道:“胡贵妃年轻时身体本是极好的,如今会一身重病,那也是因为救王爷啊……”      朱桐九岁那年被毒所伤,日夜呕血,胡贵妃寻医问药,想了许多法子,甚至听信巫医之言也无济于事,就在以为朱桐小命终是难保之时,却遇到了朱桐姥爷昔日的一位老相识,精通医理,说若想保住朱桐小命,唯有换血过毒这一个法子……      说到此,乐雀眼中都噙起了水花,道:“所以,为了救王爷,胡贵妃将毒过到了她的身上,伤了脏腑,这身子才一日不如一如啊!”      郑福儿听罢,默了半晌,想起胡贵妃先前的慈爱笑意,双眼也少有的酸了一酸,若是那龙珍真能寻到,倒希望真能取来救胡贵妃一命……   ……      中秋越发近了,可京城百姓这几日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不是哪家的灯盏最昂贵,哪家的提灯少女最貌美,而是那威震外海的赤龙王郑赤接受了招安,要入京面圣了。      在民间的戏折子中,那赤龙王郑赤可是一个能幻化出三头六臂,还能翻江倒海的人物啊,怎料得竟是就化龙为蛇,接受招安了呢?      而这回将赤龙王顺利招安,据说头功是那巡按监察御史扈树,据说是扈树亲自三近三出那外海,还被赤龙王下令泡在海中数个时辰,才终于说服了赤龙王入京。      可赤龙王麾下众将却是大多不愿归附朝廷的,便仍是杀气腾腾的霸据着外海各个险口,将前去收兵的水师全逼回了海岸,若不是碍着赤龙王的威名,当下定也就群起攻之,大开了杀戒。      海盗就是海盗,想要训成卑躬屈膝的朝廷犬牙,总是要花些时日,所以,扈树倒也并没强求,毕竟只要赤龙王归顺,那帮小贼也是翻不了天的。      怕夜长梦多,在赤龙王接受招安的当日,扈树便说服了赤龙王随他前来京城,连夜兼程,赶在中秋节的当日跨进了京城的城门……      入城当时,正是日上三竿,京城刹时万人空巷,百姓们纷纷涌到御道,看那传说中能翻江倒海的稀奇。      只见扈树行马在前,而随后的一匹高头棕马上是一剑眉虎眼的半百男子,虽说发已半白,满面是海风磨砾的沟壑,但那浑身的威杀之气着实迫人,不用说也知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赤龙王。      虽说郑赤此番入京只领了区区十余名精兵,但百姓们仍是被那仿若乘风破烂的气势震得惊声不已,可接着整个御道却又一片死寂。      只见那街口尽头步来一个一身青衣的少女,冷喝了一声“留步!”,手提一把血红之刀,傲然冷凌的气宇,惊得在场百姓深深吸了好几口凉气儿,有眼尖的忙压着兴奋跟旁人念叨:“这就是燕王妃……啧啧,外海恶蛟呢……呀呀呀……”      好戏啊,赤龙王即便拨了龙鳞不再翻天,可这外海的“恶蛟”还是盛在年轻血气……      此时,皇帝已是被众禁军簇拥着步上了城楼,瞥见那街口的青衣少女,一双鹰目黯了一黯,这郑福儿真是胆大仵天啊,是想当着他这一国之君的面坏这招安大事不成?       ☆、第二十六章 迷楼   郑福儿那一声喝,声不算大,但却是让郑赤一众立时勒马掉头,跳下马来,刚还横眉冷对的郑赤也刹时如换了个人一般,满脸堆着宠溺的笑意迎了过来,道:“见福儿没事,爹爹就放心了……看看,我家福儿真是越发有我赤龙帮帮主的派头了啊!”      这一笑不但让在场众人唏嘘,就是郑福儿都暗暗一诧,紧盯着眼前郑赤这张笑出了包子褶般的老脸,虽说义父对她万事纵容,但性情冷鹜少有笑意,就更别说在人前对她笑得这般满眼温情了。      所以,眼前之人虽说模样与义父一模一样,但绝不是义父本人……      郑福儿又打量了眼前人一眼,这对她发自眼底的宠溺笑意还真是半点也不陌生。不用猜了,这张面皮后,正是那从小疼她的义兄郑峰。想来义父也对招安有所保留,才同意义兄易容成他的模样进京面圣吧!      郑福儿微舒口气,暗暗思量,义父留在外海,便是更有了进退的把握,可想起这般大的事先前竟是不与她尚量,那压抑的火气此时自是压都压不住,道:“招安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我这代帮主就是个摆设了?”      这话问得郑峰一时口哑,倒是那一路小跑跟来的朱桐忙拽住郑福儿的胳膊,笑道:“岳父这不是还没来得及么?这大庭广众,大庭广众……”      朱桐说这话时,悄瞥了眼那立在城门楼下的禁军,个个高大魁伟,是他父皇亲自挑选训练,是禁宫最为精锐,今日还佩了强弓,一旦万箭齐发,郑福儿与郑峰一众再好的身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皇帝先前本也的确起了要万箭齐发灭了这窝贼人的怒意,不过,郑福儿孤身素衣便敢来坏事,这胆色倒又让皇帝高看了两分。   小小年纪眉眼间却怎的有那般肃杀凌然之气,那是这长年争战沙场的武将才有的血腥之气,可这丫头却还不到双十的年岁,独特成这般,也难怪他那四儿子会为她转了性致。   ……      皇帝的心思,郑福儿不察,但朱桐的忧虑,郑福儿却是完全体悟出来,将手中那把赤龙刀一旋,塞到郑峰手中,扬眉道:“这赤龙刀乃是赤龙帮帮主信物,先前爹爹让我代为保管,这下该还给爹爹了!”      郑峰顶着这张郑赤的面皮,倒也学着郑赤的口气,垮脸道:“这个孩子,气性比我还大!”   这刀父亲既是传给了她,便就没想过要收回,正想推回给她,可握住那刀柄时却是暗愣,那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里分明有些摁手,显然里面藏了什么,转目之间,便是顺势将刀接了,道:“规矩倒也是不能坏,那这刀,爹爹就先收回来了!”      郑福儿嗤了一声,负手立在一旁不再言语,大哥定该能明了那刀柄里藏的是药粉……   也是朱桐先前提醒,招安进宫定有酒宴,而杯酒释兵权这种事,皇帝不是没有干过,酒食中下些能让习武之人筋骨碎断之药,那不想交出兵权也是由不得己,所以,为以防万一,朱桐给郑峰也备上一份解药。      可有了解药也未必能保周全,郑福儿不由用眼光狠刺了那扈树一眼,恰恰在她眼光刺去之时,扈树也是看了过来,那惯常的似笑非笑,总是让人觉着格外的阴狡莫测,但是郑峰却似乎对扈树格外信任,看扈树的目光也是少见的平和。      对一只严家鹰犬有必要这般客气,郑福儿恨的又嗤了一嗤。      这一嗤倒是落进了扈树耳中,扬唇无谓的一笑,抚抚自个所乘马匹的鬃毛,对身后随将,道:“于佥事,不知那燕王妃的马术有没有长进啊?”      郑福儿这才瞥清那一身盔甲将脸面也蒙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珠子的随将正是先前发酒疯的手下败将于大虎。只是那印像还停留在他满脸酒红的怂样,这般身披盔甲的正经样子便也觉着真是有些可笑,啧啧嗤道:“啧,手下败将!”      于大虎顿时气得如饮了三大坛般黑脸涨红,当下便是要操刀再与这“恶蛟”女贼好好的打上三百回合。      看他们这剑拔弩张之势,朱桐真是异常头疼,倒是那挑事的扈树悄瞥眼那城楼上面有威怒的皇帝,对于大虎低声道:“圣驾在上,要职在身!”      这话一出,于大虎的怒气才拼力压了一压,随了扈树神色敬畏的对皇帝大礼叩拜……      这扈树的行径倒是让朱桐暗有些看不分明了,既是知圣驾前放肆不得,先前却又怎的要故意出言挑事,不待细想,此时扭头提醒着“郑赤”领了兄弟们也对皇帝端行大礼。      郑峰强将心肠横了一横,领众倒也呼了一声参差不齐的“皇帝万岁!”      这礼不端整,呼不达心,听得那随驾的文武百官嫌弃不已,那排在百官首的严太保悄瞥了眼皇帝不悦的神色,暗笑一声,先前还忧心这郑赤入朝,会掀海翻浪,威胁到他严家地位。可今日看来这等粗人心性是不可能入得了皇帝法眼,不会是他严家对手。      皇帝虽难掩不悦的龙颜,但也没作计较,让人宣了招安封衔的圣旨后,便是率众起驾回宫,在御花园大开酒宴。   ……      酒宴不容女眷,郑福儿只得先行回了燕王府,可却少有的有些坐卧难宁,不知大哥会不会提防那宫中手段,那藏在刀柄中的药粉,大哥能不能用上?不过,又一想,朱桐也在宴中,当是能护大哥周全吧。      可刚这样一想,便见陪着朱桐进宫的老甲奔了回来,吞吞吐吐的说着郑峰倒是全身而退了,可燕王因着替郑峰挡酒,此时已是醉倒,皇帝便是让燕王留宿在了宫中“小迷楼”……      朱桐本就是宫中长大,这留宿在老窝,有什么大不得的,这老甲却说得这般吞吐?接着又见老甲拉着老脸很有意味的道:“王妃你就不怕燕王醉了,有人趁人之危?啧啧,那后宫的女人啊……好凶残的……尤其是留宿的可是在那‘小迷楼’啊……”      那“小迷楼”是什么地方,郑福儿听老甲说罢倒也大开了眼界……      据说“小迷楼”本是前朝宫中一处平常宫阁,但因前朝皇帝贪图淫乐,效仿建“迷楼”的隋炀帝在民间选取良家幼女囚居于此,荒淫作乐,所以,百姓们便将这幽闭了无数少女的宫阁叫作了“小迷楼”。      而当今皇帝篡权夺位后,本是想将这“小迷楼”一把火焚尽,以昭显勤政爱民的决心,可因这“小迷楼”建得靠近藏宝阁,且一旦火焚也会毁了宫中当有的风水,便是就此留下。因近年来后宫越发充盈,这原本空置着的“小迷楼”便是被用来安顿收纳那些新入宫还无位份的女子,真正的应了那“迷楼”之名……   ……      朱桐虽说醉得头昏脑疼,但是神思尚算清醒,对于父皇让他留宿此处,摆明是想让他在这些女子中挑上几个合心意的姬妾。      外头是秋风萧萧,这楼内却是香暖浓郁,一个个妙龄女子,衣衫单薄,粉面桃腮,看得朱桐暗暗默念了数遍“大悲咒”。要是换个定力浅的,睹上一眼,便真是要色荒愈炽了不可,起身拔步,还醉喃道:“本王……要回府去……”      这一声喃,让那此时一身夜行黑衣趴在楼顶之上的郑福儿笑了一声,还是个有定力的啊,接着见他身姿醉曳的摸索出屋,刚跌撞绕过廊角却是见那迎面步来一艳色,掺住他便是娇声道:“王爷,严贵妃命奴家来给你送解酒汤……”      这身影娇声,不就是先前那改名了“香梅”的胡吟雪,郑福儿很没好气的暗嗤一声,接着见朱桐那双迷朦的醉眼在看见“香梅”时也是怔了一怔,道:“表……妹……”      说这话时,已是被那“香梅”顺势拐扶进了一侧卧房,屋中暖热,朱桐那白净的额上更沁出一片汗珠,脸颊红如绯霞,却见那“香梅”又是抬手替他宽衣解带,他暗道声不好,忙竭力拨开,道:“娘子不是说你落海没了?”      屋中本是灯黯人影两成双,这一问倒立时煞了大好的风景,听得潜在外头的郑福儿都挑了挑眉,先前在岛上不想与朱桐废话,便的确是对朱桐随口说那胡吟雪落海死了,朱桐还悲伤可良久,此时见着他“死而复生”的表妹,可会执手相看泪眼啊?      泪眼倒真是泪眼,只见那“香梅”顿时眼泪婆娑,哭得梨花带雨,轻咽道:“是那郑福儿令人将我推下海想置我于死地……可我命不该绝,在海中被那严家私船的人救下,为了保命,才不得不投靠了那严太保……”      这话凄咽着说完,朱桐也蹙了眉头,酒虽已醒却大半,但却只觉那酒气不断上涌,立时排山倒海的呕吐不止。      “香梅”忙上前去扶朱桐,还帮他执意解开了那衫襟,朱桐额上的汗珠更密了,脸颊更为赤红,因嗅得那“香梅”身上香浓的气息中分明有些艳冶的异样,让他气血沸腾……    ☆、第二十七章 美色   可也恰是“香梅”这身香浓的异样气息也让朱桐骤然清醒,抖然想起郑福儿先前会对胡吟雪下杀令,也是因看破胡吟雪下药害死了刘三儿。胡吟雪是他表妹,是他娘亲的亲人,但与他娘亲豁达善良的性子完全不同,从小便心术不正,他不愿见她走上歧途,而对郑福儿却是没理由怪罪的。      当“香梅”那染着绯艳蔻丹的手指探过来触到他脖颈时,朱桐已明了这“香梅”此时的目的,用力稳了稳心神,将她的手推来,佯装出一脸的正色,道:“表妹当知,我是个断袖!”      朱桐是断袖,倒的确是传了多年,可朱桐娶妻却是让这传言不攻而破,严贵妃便是令这“香梅”来探个分明,此时见朱桐这番情表,“香梅”仍不死心,道:“可表哥不是娶了妻了……难道是被逼的?”      问得这般直白,若是不答得更直白些,这怕也是走不出这“小迷楼”的大门,朱桐将凤眸睁了睁,道:“她杀人如麻,当初可不是被逼的?”      这话本是朱桐为脱身之言,“香梅”却是信了,表哥对那郑福儿再有情意,但这不长的时日能比得他们表兄妹的亲缘,自是得逞一笑。而藏在外头的郑福儿听来却也是如吞了几斤咸鱼,齁喉得厉害。      虽说“杀人如麻”这类话,郑福儿从小听到大,早已麻木过耳,可此时听朱桐说出来,听来却如那寒冬腊月的寒风刮耳。      她郑福儿虽说穷凶极恶,无人敢娶,但也从来没有将男人入过眼目,活得洒脱肆意,如今却偏因着这朱桐开始活得束手缚脚,原以为他对她是情深似海,可此时听他那一脸难意的说着为难,竟忽分不清这男人对她所谓的动情是真是假,况且也真想不出她这“恶蛟”有半点让男人怜爱之处?      她是个海盗,刀口舔血,过去是,如今是,就算将来不做海盗了,在这不杀人便会被杀的世道,她也不会是个放下屠刀,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她与朱桐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在十余年前,她家被灭门那日与他便早就已是云泥之别了。      难怪说情爱沾染不得,那玩意儿比任何精妙的暗器还要断筋销骨,杀人于无形……   ……      朱桐好不容易从那“小迷楼”脱身回府时,老甲兴冲冲的迎上来,道:“王爷,怎的没跟王妃一同回来……她不是潜进宫去找你了么……”      潜进宫?   这话听得朱桐那尚存的酒气刹时散开,在夜风中一个哆嗦后便是冷汗大滴大滴的下坠,看得老甲抖着胡子,胆怯道:“王……王爷……莫不是你做……做了什么?”      朱桐深吸了口气又呼了口气,随性蹲在门槛边,抬袖抹了把汗,忧伤的道:“老甲啊……本王要是不病一阵子,这日子怕不能过了……”……      当晚,朱桐便是对外称醉酒引发旧疾,卧床不起了。卧床不起虽是胡绉,但这病倒并非装的,那脏腑的确因着被酒沁泡过格外不适,醉酒呕吐半宿后吐得都带起了血丝儿。      外人都道他这些年沉迷男色,辱没皇家,但若不如此这般,他哪能平安跨过宫中权谋的刀山火海?他这些年,佯装窝囊,只是因着惜命,他的命是母亲用命换来的,他自是珍惜,却时常自问,这般苟且活着,又是为的什么?      可至从重遇见郑福儿,他忽然觉着那多年来如同死水般的思绪有了鲜活的波澜,这生命忽的有了存在的意义,只是他这副身体能否撑起这意义,他忽然有些难以确定?      自个鼓捣了些药服下,那血丝儿不再吐了,可脏腑却仍有些隐隐的不适。更不适的是郑福儿离府已是整日,虽已打听到她是去了“郑赤”一行暂住的驿馆,但仍是忧心不已。老甲自作主张的去了驿馆传话说他病倒,郑福儿到此时仍是无动于衷,看来那苦肉计果是不太管用的。      朱桐捂额惆怅,郑福儿性子冷傲孤僻,先前在那“香梅”面前说娶她是被逼,定是伤她颇深。正苦思冥想个劝哄的法子,老甲却是来报说“郑赤”命人送来了两盒外海香药。      外海香药是价格昂贵且疗愈内伤的奇效宝物,舍得送他,可见对他还很是关切,那这夫妻关系还大有回旋余地。寻思到此,朱桐便是挽袖洗手,做了好几道菜肴,让老甲送去驿馆……   ……      正在啃个干饼的郑福儿见了那尚还冒着热气的菜肴,咽了下口水,心情却抖然更为不好了。倒是一旁的许捻夹了口糖醋鱼尝了尝,吧吧嘴道:“我觉大小姐这夫君不错……”      “除了做饭的手艺,还有哪里不错?”   郑福儿嗤了一声,又狠狠的啃了几口干饼,对那送来的下饭菜却是一筷未动……      从小与郑福儿一同长大,郑峰自是对郑福儿心思了然,她昨晚来此时,那脸色便如那飓风将来的外海天色,阴云密布,那不用打听也知是那朱桐惹得她不痛快了,本以为以着她“恶蛟”的脾气,定是要掀海翻浪,可第二日一早,听说那朱桐旧疾复发,卧床不起,便是让人以他这“岳父”的名义送去两盒外海香药,如此看来她这宝贝妹妹对那朱桐倒是动了些不一样的心思吧。      郑峰默了片刻,给郑福儿盛了碗米饭,搁到她面前,再替她布了些菜,语重心长道:“福儿啊,这男人在外头逢场作戏是难免的,不该是为这耍性子吧?”      郑福儿瞪了眼郑峰那仍顶着“郑赤”面皮的老脸,敲着桌案嗤道:“别以为你眼下顶着张爹爹的脸,就可以教训我了?”      郑峰哈哈笑了一声,会这般没大没小的闹腾,便是云开雾散了,见此时也没外人,便是将那张“郑赤”面皮撕下,露出那张很是俊朗的脸来,抬手拍拍她头,满眼宠溺的道:“大哥怎么可能教训福儿?大哥只是不想见福儿心里藏着事让自个不痛快罢了!”      郑福儿默了一默,郑峰真是了解她的,她不回燕王府去倒并不是因着朱桐为了脱身在那“香梅”面前说她“杀人如麻”,而是因那夜刚要出宫离去时,却是在宫中院角遇见了那胡贵妃身边的品嬷嬷,且含泪唤了她一声“小九小姐”,她这才知她当年讨厌到骨子里的病弱小公子正是如今的朱桐……      听郑福儿说到此,郑峰容色滞了片刻,若有所思的轻点点头,笑道:“那便真是缘分啊,当好好珍惜!”      “缘分?孽缘吧!”   郑福儿微微黯然。过了十三年了,当得知朱桐是幼时那小公子时,当年的讨厌竟都觉得是过眼烟云了,有的只是对幼时生活的唏嘘悼念,也刹时明了这一路走来朱桐对她的疼惜的起缘。      本也的确如郑峰所说觉着真是缘分,可那夜品嬷嬷还跪在她脚边老泪纵横的哀求她说:“小九小姐,老奴代贵妃求你离开王爷吧……”      品嬷嬷说的有理,她如今是个不招皇帝待见的海盗且身负蓝家灭门深仇,朱桐本可做个逍遥闲散的王爷,不该为了她与严太保为敌甚至还连累了胡贵妃也没有安生日子……      想透这些,郑福儿心情似开朗了两分,可咽下大碗饭后,将碗一放,绕去后院,瞧了一圈那些随同进京的彪汉兄弟,扭头问郑峰道:“兄弟们有喜欢男人的么?像朱桐那等白净的痨货!”      郑峰诧了一眼,顿时明白这刁钻的妹妹是想给朱桐择几个男宠吧?      郑峰捂额头疼,这妹妹的脑子不知是在胡搅些什么,给自个男人纳妾的事不奇,这给自个男人找男人,算得哪门子破事?但忽又想起朱桐是个断袖的传言,郑峰又了然了两分,若这“妹夫”真有那龙阳之癖,那将妹妹留他身边不就是守活寡么?看来搞清那朱桐的喜好癖性确实很有必要。      当下,郑峰便是由得郑福儿去选了几个公认最为壮实俊气的青年,郑峰亲自说清了这是关乎大小姐终身幸福,让他们要忍辱负重的当成大事来办。      兄弟们心领神会,纷纷握拳表示不负大小姐重望,雄赳气昂的入了燕王府去。一听是郑福儿送来的“美色”,朱桐险些又呕出一口浓血来。      真是不得不佩服郑福儿这独特的审美眼光,那个个精壮的身板,纠结的肌肉,宽面大耳,络腮胡须,真是看上一眼都会被男子那强悍的壮气熏染,狠狠的自卑一场。      朱桐连连抹汗,气更是叹了半晌,先前还真是低估了自个娘子的心胸气性,他这娘子还真不是个善妒的,他说了一句他是断袖,便是给他送来这么多位饱含男子气概的精壮“男色”,可就算他真是个喜好男色的痨货,也架不住这么多雄雄的壮气吧?      本是想请这些“男色”打道回去,他们却是自个去了后院,自个收拾出空屋,就那般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端的就是一副要王爷雨露均沾的架势……    ☆、第二十八章 澄心   几日下来,朱桐已是食不知味,原本还有二两肉的脸蛋子也瘦削下来,眼眶下青黑一片,一看还真像是那纵欲过度的沧桑,这看得老甲都倒抽了数口凉气儿,忙去找来先前“岳父”送来的香药去伙房炖了,道:“王爷,快些吃些补一补!”      朱桐脸难的嗅了下那飘着海洋热香气儿的汤水,幽幽长长的叹了声气,这几日去了驿馆数次,却是连郑福儿的面都没见上,看这架势莫不真是要与他这“断袖”做个了断?没咽下早饭,朱桐又照常死皮赖脸的去了驿馆。      正在院中练功的“郑赤”见了朱桐那瘦寡了一圈的颀长身影,倒也同情的叹了声气儿,瞥了眼侧屋方向,低声道:“皇帝一早下旨要将我帮中兄弟编改入军,福儿自是不同意的……福儿这心情更是不大好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朱桐万分感激这位知他疾苦的“岳父泰山”,还肯提点他这行走在黑暗中的迷途羔羊,可他朱桐再痨却偏就是有两分撞了南墙也不悔的胆气,仍是壮着胆子去敲那侧屋的门。这手指节刚碰到那门板,便听屋中传来郑福儿带着杀意的摔碗之声:“说了不准同意让帮中兄弟编改入军,偏是背着我答应了……”      “郑赤”颤了颤凌乱的胡须,拍了拍朱桐的肩,用眼神道了一声“祝你安好!”,便是提着刀子很没义气的溜了。      朱桐本也想逃,可瞥见那外海来的一众兄弟正拔着墙根在不远处将他瞅着,思量这下若是不进,那不是与临阵脱逃一样恶劣?为了不被“岳父泰山”轻看了去,便是硬了硬头皮,躬着腰板跨进了门槛……      朱桐这心中真是翻江倒海万般感叹,先前读房玄龄传,读到他畏妻如虎,还笑话过堂堂男儿七尺,怎的这般窝囊?可如今才叹当年真是年少无知,不懂房玄龄老前辈的人生智慧。      战战兢兢的步进屋中,见地面上已是扔了不少废弃的纸团,而郑福儿正握着笔杆低头坐在案前,前日就听郑赤说起福儿忽的打算要学写字,可这拿刀的人那写出的字自然都是鬼划符,要命得很,想来这心情便更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不太美好。      朱桐抖了抖肩,低头哈腰的凑上去笑道:“我家娘子的字真是别有风格,自成一派……我家娘子真是文武双全呢!”      这睁眼说的瞎话,听来还是顺耳,郑福儿倒也微微抬了一下眼皮仔细端视了下自个的狂草,好像还真有几分力道意趣,但瞥见那搁在案角的圣旨,这一早因着那收编屯积的火气却还是没这么容易消散,正要吼上一句“滚!”      朱桐已是去门后搬了把瘸腿儿的小板凳搁到书案旁坐下,伸手替她裁起练字儿的纸张来,一面裁着,口里还续叨这宣纸不好,什么南唐后主李煜所制的“澄心”纸,那才是纸中之珍,那“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冠于一时。”,说着还梦寐的数声叹息。      听听,这就是败国劳民的昏庸货色才说得出的话嘛!   郑福儿不屑的嗤了又嗤,不过听送去燕王府那几个“男色”回报说,皇帝先前赐了朱桐一些美人儿,可朱桐倒真是连正眼都没瞧过就给退了回去。      这样想来,这痨货倒还比那沾花惹草的后主李煜强出了不少啊!可侧目见那好好一大卷宣纸已是被裁得巴掌大小的方块厚厚的搁在案角,郑福儿顿时又上了些火气,道:“你裁成这样是让我拿去包炊饼的么?”      朱桐骨节分明的长指将那些纸张抚抚平,手法轻柔得如在拨弄美人儿柔润的脸颊,柔声笑道:“这纸虽普通,但也浪费不得,我幼时刚开始练字时,我娘亲便让我将纸裁得小些,这样能少费些纸!”      这是在变着花儿说她写不好就揉纸撒气儿。但说得却是如此有道理,让郑福儿看了眼满地白花花的纸团倒也生出两分奢豪过度的负罪感来。      这痨货讥人也真是挑不出个错字来的,郑福儿抬目瞥了他一眼,又微一怔,几日不见,那脸蛋子都瘦得凹下去了,本就轮廓分明的脸庞更有了几分刀削斧刻的意味,那温柔含笑的眼眸,总是微扬的唇角,竟忽的觉着甚是好看。      心下冒出这等想法时,郑福儿真想戳瞎自个双眼,想起那夜“香梅”对他说起她这“恶蛟”杀胡吟雪之事,秀眉又微蹙了一蹙,朱桐是个珍视亲情的人,知外人要杀他表妹,就真能心无波澜的翻过篇去?这几日将这事挂在心上,倒也是心堵气郁,索性直言道:“先前杀你表妹的确是我下的令!”      朱桐抚着纸张的手一顿,唇角的笑容微有些勉强,默了一瞬后,淡声道:“表妹有些心术不正,我是清楚的,她如今走上歧途,怪也是怪我这表哥教看无方,怪不得娘子你的……”      这话听得郑福儿真是想怒又没个理由,可心里就是酸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瞥见那案角压着的明黄圣旨,顿觉着有了一出火气的导线,将那圣旨扯过来便砸给了朱桐,没好气道:“当初你跟我说让我们外海招安,是将兵力仍留驻在外海,我才答应的。可眼下,你那皇帝老爹是要收编我们帮中的兄弟们,他们这一旦上了岸,那还不是随皇帝揉捏宰杀?”      这还真不是杞人忧天,朱桐也没想到他父皇下旨收编会来得这般快。想来是那严太保让严贵妃在父皇耳边吹了些带着血腥气的枕边风吧。      朱桐再细看那圣旨上说负责收编事宜的是扈树和于大虎,寻思这两人都是长年与海盗对战,恨海盗入骨的。这般安排,本就有没给赤龙帮留下生机的意思。可眼下若是让赤龙帮不同意收编,那便又是落下了抗旨反叛的罪名,这以后外海将更是战祸不休啊。      朱桐思量片刻,神色也是少有端整,道:“娘子放心,我会想法子应对!”……      朱桐说得信誓旦旦,郑福儿却是暗有些不信的,见他匆匆离去后,便是悄悄跟了出去。见朱桐出了驿馆回了一趟王府后便又乘了马车朝城外而去。郑福儿微诧,她的确笃定他是没有蠢到会找他皇帝老爹抗旨,可这朝城外而去又是为的哪一桩?      直到跟着朱桐到了那城外约三十里处,才见朱桐所乘的马车停在了道旁,而老甲已领着数人在此等候,身后有好几辆马车装着大袋的米粮。老甲指指那些粮车道:“王府府库的存粮都在这了,这就运去宁州救灾么?”      郑福儿这下才算明了了,听说那宁州的河堤前晚晚缺了口,虽说眼下不是汛期,但一场秋雨后,也溃散冲坏了不少民家,哀声一片,民愤不绝。可都知这河堤是因着严家偷工减料才会缺口溃塌,严太保便是让那新进京领赏的扈树和于大虎去负责救灾并堵住那些灾民之口。      这么做的目的,既是想让扈树和于大虎明白这京城里是他严家的天下,也是想将扈树和于大虎纳入他严党一门,同流合污。      这个道理,郑福儿都看得清明,她不信朱桐这久久游走在阴谋漩涡中的人会看不明白,莫不是蠢得想去劝说扈树和于大虎对她赤龙帮手下留情?又见朱桐看了看粮车,道:“虽少些,但可救急,这就赶路去宁州吧!”      郑福儿倒也了然点头,他皇帝老爹宠幸奸佞闹出的烂摊子,由这做儿子的帮忙收拾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见朱桐身为皇族,比起他老爹倒还真是亲切爱民,很有几分……几分不一样的气度……      啧,怎的越发对这痨货欣赏起来了?   郑福儿揉了揉额角,正要转身离去,却见朱桐蓦然回首,直直看了过来,一瞬诧异后,便是惯常的扬唇微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中比起平常竟是有了几分欣慰的意味。      郑福儿见朱桐大步向她步了过来,不待他开口询问,连忙略感心虚的抢话道:“我可不是跟踪你,我是出来散散步的!”      这谎绉得郑福儿自个都想给自个一个耳光,哪个散步会散到这城外三十里来?可朱桐倒是神色端整的点点头,貌似还真信了她这个粗陋的谎话,一脸认真的道:“娘子,那些米粮太多,能不能帮我一起押运去给那些灾民?”      这点小忙,郑福儿自是没理由拒绝的,她本也担心这些米粮若无人押运会被半途劫抢,便是随朱桐上了马车,领着那些粮车朝宁州而去……      朱桐为郑福儿能来,心下着实欢喜,扭头看她那惯常冷漠的脸色下,竟是有些微……些微脸红。可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恶蛟”会脸红?朱桐暗觉自个有些走火入魔,想入非非了。      可既然想了,便索性坦荡一点,正这般想着,那所乘的马车恰到好处的一个颠簸,郑福儿习武之人自是能顺利的稳住身形,可却不料腰间一紧,便是被朱桐揽进了怀里,正想挣开,那男人温润的嘴唇还随着那颠簸的车轮顺势压触在了她的唇畔……      几日未触碰到的要命心肝总算重新揽抱在怀,朱桐刹时气血涌动,将那柔润轻软的樱唇索性一口含住,就在这颤摇的马车中,吮噬辗转……       ☆、第二十九章 刍狗   虽说被他这般措不及防的吻过多回,郑福儿清冷的脸颊却又与以往不同的绯红一片。绯红到都带起了怒色,朱桐这才松开手来,压遏住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竭力佯装得君子一些,道:“这下过雨,道不平,娘子小心些啊,别摔了……”      不要脸的登徒子,还真是空口白牙,好会胡绉,郑福儿扬拳狠瞪他一眼,手却被他一把握住,目光灼灼的凝着她道:“娘子,这几日我好想你啊!”      郑福儿虽说脾性冷狠,但毕竟未经男女情爱,为他这火热的情话脸又赤红了两分,这般尴尬露怯让她总是格外不自在,转头靠着车壁,望着窗外,稳住心神不再言语,这痨货与幼时那个病弱小公子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死皮赖脸,不过,想想他送的那只救了她命的“旺财”,心下又涩得不是滋味……   ……      颠簸了两个时辰,马车停驻到了那已是被冲淹得七零八落的村落,这里近年来决堤数次,能出外寻生路的精壮男人都离乡背井,留下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此时,四处可见松散破败的草棚,衣不蔽体的灾民。时已秋寒,已有好些体弱老病没熬过上一个秋晚。      朱桐见了此番情形,让老甲一众速将米粮卸下,就在道旁摆起数个粥蓬,让灾民先寥以裹腹,此举不但引来了灾民,自也引来了被派来此处安顿灾民的扈树和于大虎,先前扈树正为库房无粮救灾发急,却没想到为他送粮解了燃眉之急的会是燕王。      扈树心知他被派来此处救灾,定是因着严太保下过令,地方官对救灾都多方推托,哪怕只提征粮都纷纷抹泪哭穷,叫着无能无力,眼睁睁看着那本可保住性命的老弱死在了那灾疾之中,痛心疾首无以言表,于大虎这两日更是气得险些提刀闯入府衙,先宰两个不作为的地方官泄恨……      扈树领着于大虎到了岸左,遥望了眼朱桐所设的几间粥蓬前都已排起了长龙,不但随行一众在帮忙分粥施粮,就是朱桐也亲自挽袖淘米熬制粥水,郑福儿劈柴生火,忙得也不亦乐乎,看起来倒很有几分夫唱妇随的意味。   ……      一袋米又下锅,朱桐便空出手来要帮郑福儿劈柴,刚一伸手便是被她不耐烦的拨了开去,嫌弃道:“别帮倒忙!”,可手间却是被那粗木上木刺儿不留意的划了手指。      朱桐顿时皱了眉头,忙将她手抓牵过来,心疼道:“我这就给你找药包扎……”      “这点小伤……还包扎,笑不死人?”   郑福儿嗤了一声,想将手抽回,手腕却被他用力握住,还取来清水细细清洗干净,听他低声忧心道:“灾后有疾疫,受不得伤,见不得血……一早死的那几人并不是饿死的……”      郑福儿惊了一惊,抬目见他平素总是笑意盈盈的眉眼,此时拧眉不展,眸间深沉,问道:“一早死的那几人并不是饿死的?难道是死于什么疾疫?”      见朱桐轻轻点头,郑福儿也微蹙了蹙眉,望了眼那排着长队等着施粥的灾民,出海跑船有句话“与人斗,顺天行”,而这疾疫便是天灾,穹宇之下,万物刍狗,与人斗可胜,与天斗却是个必败必死的结果……      朱桐看出郑福儿之忧,倒是静淡的随手拍拍她的头,道:“放心了,我已悄在粥中下了些防疾疫的药粉!”      郑福儿闻言又是一愣,忽然觉着她还是太小看于他了,不及问个仔细,见他又已挽袖掌勺亲自给那些灾民舀粥,听那些老弱抹泪道谢,他淡淡颔首,凤眸中却无半点施恩于人的高高在上,那澄莹的温润眸光,大概是心怀大爱慈悲的人才会有的吧……      这种真正的慈悲是装不出来的!   郑福儿不明白一个在权谋漩涡中长大的皇子,是怎样还能保有那般的慈悲心,这人就如那初升的日头,不但有驱走阴郁的暖热但却又不灼人。这样的人,倒不真是应生在皇家,染上血腥是非,尤其不当娶的是她这满手血腥的贼人,寻思到此,她忍不得轻轻叹了口气。      叹得虽轻,却是灌进了朱桐耳中,扭过头,关切道:“娘子,可是累了?”      郑福儿连忙胡乱朝那大锅下塞进一把柴,冷声道:“没有!”……      可那些微的慌乱却并没躲过朱桐的眼底,他暗暗思量,她先前明明是对他起了相许的心思,可这几日却怎的避不相见,甚至比曾经还要冷漠,莫不是有些什么忧思?细想来,她该是怕她免不得要与那严家死战一场,非生即死,不想连累了他吧。      想到此,朱桐也暗暗一叹,恰见前头一对相扶向依的老年夫妻前来领粥,轻声道:“夫妻携手便是不离不弃,要同生共死的!”      这一番语轻却情重的话从一个皇子口中而出,换作以前的郑福儿定会觉着荒唐,可此时她却莫名觉着这男人的话是可信的,转目却又淡凉道:“可人要活到他们那般年老,不易得很!”      见柴将烧尽,郑福儿起身便要去山头再砍上一些,朱桐正要跟上却见那扈树步了过来,倒也挽袖帮着施起粥来,侧目看了朱桐一眼,口中不轻不重的道:“下官曾修习了些周易命理,不知燕王可有兴致?”      周易命理?   朱桐倒是颇有兴致的一笑,道:“细看扈大人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啊!”      这话让扈树还几分受用,若是不入官场,倒真有几分入山修身的打算,又将朱桐细细打量了几眼后,目中有了几许异色划过,轻淡道:“燕王凤眸龙颜,帝王之相……”      朱桐本不过是想与他随意聊些玄学卦问,却不道他会斗胆说出这等要掉人头的话来,况且也真一时辩不清这扈树是敌是友,笑道:“扈大人还是多读孔孟,少念闲书为好!”      扈树却不以为然,似笑非笑的道:“燕王若有意改天换地,虽难,但却并非不可成……”      原想截下他的话头,却不想反还说得越发起劲了,朱桐将面色微沉,语调也低沉了不少,道:“扈大人也是有家室之人,即便不为自个着想,也当念及家人!”      朱桐虽说平日随和,总是笑脸迎人,但只要稍一横眉冷目,那从头到脚便是与身俱来的皇家威严之气。      这让扈树又不禁将朱桐再一番审度,可口中却没见半点齿软,抚抚衣袖上沾的些许米汤,道:“严党当道,民不聊生,若是将来八皇子登了位,必步前朝亡败老路!燕王既是心慈怜百姓疾苦,便该做些釜底抽薪的大事!”      这话听得朱桐又皱了皱眉,他深藏锋芒,假痴装癫的这些年就是为了不陷那手足相残的血腥之中,索性回头不再言语。      扈树却是反倒打开了话匣,道:“我少时曾遇一高人卜命,说我将来必能登相位,辅佐贤君,所以,我忍辱吞气,保住性命……只为等可助之人!”      朱桐知扈树才华了得,可听他说出这等虚枉之言,却是觉着有些可笑枉为了,笑道:“居相位之人,除了才华,更当有心胸品格,想来扈大人也是有的?”      这话说得几分委婉,让扈树一愣之后,倒是轻笑了一声,这是在骂他故意与郑福儿作对的小肚鸡肠吧,道:“赎下官直言,那‘恶蛟’并非燕王良配,燕王的品格气宇当是一代贤君,而那‘恶蛟’心狠手辣,双手血腥,罪深福薄,别说没有母仪天下的福命,就是想如平常妇人那般相夫教子,平安终老都不可能……”      “闭嘴!”   扈树话未说完,朱桐已是一声断喝,勃然大怒,平素和气的人,此时那怒火却是熊烈得很,瞪着扈树冷怒道:“本王窝囊从没想过要做什么一代贤君,她是我妻也不需要有什么母仪天下的命格,而本王也会豁出命去护她一生平安。倒是扈大人这般口出恶言,怕是难以平安终老的!”,说罢,抚袖怒然而去。      扈树怔在当场,若有所思的拧了拧眉,跟来的于大虎凑上来,皱着脸小声道:“扈大人啊,你说你怎的跟燕王吵起来了?你先前不是还说燕王品性心胸,会是开创圣世的贤君么?”      扈树回过神来,抬指摁了摁眉心,扭头看向于大虎,一脸恍惚的道:“我跟你说过这等掉脑袋的话?”      “啧啧,当然说过啊!”   于大虎抓了抓头皮,鼓着大眼道:“你喝醉了跟我讲的……”      “哦,那真要命……”   扈树再揉了揉微爆青筋的额角,语重心长的道:“他们二人八字不合,命格相克啊……那‘恶蛟’命薄,还会害了燕王……”      这话引得于大虎呲了呲牙,摇头瘪嘴道:“扈大人啊,你有时说起癫话来,真比那些打幡算命的还嘴贱……那‘恶蛟’不是命薄是命硬,好不?她那宰人的本事,啧……就不是个女人!啧啧啧,那本事,其实我是服的……”……      “哦?我嘴贱?她命硬?”   扈树扶着额角又沉思了片刻,忽然神叨叨的笑了一声,用力拍拍于大虎的肩,道:“大虎啊,那你替我去给燕王传一句话……”……       ☆、第三十章 旧灯   朱桐一向是个心宽之人,可是对扈树那有关郑福儿无法平安终老的断言却是心下耿耿,还生出一种对未来不祥的预感。      忽想起幼时寄住在凉国公府时,听他们府中下人说起过蓝小九出生当日,来了个云游的高人,见过小九后,便也下过命短福薄的断言,所以,才给她打制了那护身的金铃且取名为“九”,就是望她能多积福缘能有九命,可是郑福儿这些年杀人如麻,哪有福缘可积?      朱桐摁了摁不展的眉心,他是不信扈树会看相算命,但扈树向来心有城府,言行稳重,可今日怎的吃了熊心豹胆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这越想这焦虑的情绪便越是在心下盘旋,抬眼见郑福儿正抱着一捆柴立在不远处,脸色比平素还要阴冷,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莫不是听见了刚扈树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心下不快了?      朱桐忙奔上前帮她将那些柴搁下,无意触到她的手时,竟是一片冰凉,心下刹时一痛,反手将她的手擒住便紧捏在手掌里。      这双小手其实指节纤细,皮肤薄得能看见那肌肤下淡紫的血管青筋,这样幼薄的一双手本该是更适合抚琴握笔,过着如平常大家闺秀那般拈花弄草的日子,可这双手却早已被刀剑磨出了厚茧……      郑福儿回神瞪他一眼,将手抽回,说了声“累了”,便是上了来时所乘的马车靠着车壁阖眼歇了。朱桐“嗳嗳”的应着,忙取来自个的大氅轻手轻脚的替她盖上,车窗帘缝泄进几道橙光恰照在她脸颊,在颧下映射出一片阴影,显得小脸格外瘦削……      想起听许捻先前有意无意的说起她这几日也并没好好进过饮食,这番模样看得朱桐更是一阵心疼,抬臂便是将她揽进怀里,道:“娘子,莫与我斗气了,好不好?”      郑福儿微蹙了下眉,她自然不是与他斗气,只是那扈树说得没错,她心狠手辣,双手血腥,罪深福薄,难免会连累他和他的娘亲……   ……      郑福儿行事一向快刀斩乱麻,一回京城,便是跳下马车,自顾自的回了郑峰一行所住的驿馆,可刚跨进大门不多时便见朱桐的马车跟了来,惯常笑容盈盈,挽了衣袖便是入了伙房,做了一碗鱼肉丸子汤搁到她面前,笑道:“娘子,一路劳顿,快趁热吃,你不喜回府去住,我便每日来此做给你吃便是了!”      见郑福儿一副要掀桌摔碗的脸色,朱桐忙是一脸恭顺的踮脚退了出去,只是从门缝中瞧去,她蹙眉犹豫了片刻后,仍是拈勺舀了一口汤入口。      朱桐不由扬唇而笑,肯吃他做的饭,便是有要原谅他的意思了吧,只是她为何仍是愁眉不展?思来想去,对了,是中秋要到了吧!而中秋正是凉国公灭门之日……   ……      朱桐更愁的是,中秋时,皇帝自是要照惯例在宫中大宴群臣及其家眷,朱桐知郑福儿必是不愿在这等日子看别人阖家欢愉,便是寻思找个什么理由帮她推脱入宫。可却没料想到,郑福儿却是以郑赤的名义上了一封与朱桐婚姻无效并与朱桐再无瓜葛的奏折。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所有人看来朱桐与郑福儿所谓的婚姻本就像是一场儿戏,这本折子倒给了皇帝一个不与海盗结亲的理由啊!      本以为皇帝定会龙颜大展,欣然应允,却又没想到,皇帝竟是对那折子只字未提,还下旨让朱桐中秋当日定要携郑福儿入宫赴宴。      朱桐得知父皇旨意后,虽轻舒口气,可却更是心忧,而且直觉上父皇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皇帝有主意,郑福儿暗也是有主意的,皇宫赏灯设宴,严家必定携家带口而入,若是想置她于死地,到时便先顺手将他严家灭个干净……      中秋当日,郑福儿不待朱桐来接,便是自个先行进了宫……      夜幕初临,宫中便已是张灯结彩,一派华美,宴席大开,赞声不绝。皇帝端坐宝榻,竟是亲手拿出一盏走马灯,让宫人挂于殿前正中,那灯看起来已有些年头,灯框斑驳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与别的华灯相比,更如一位行将就木的垂危老人最后一丝的回光返照。      可众人对那旧灯倒不诧异,因为皇帝这两年中秋都会将此灯挂出,如同瞻仰故人一般诚然。不少人都心知这盏走马灯是当年凉国公府进献的,凉国公虽说招了贼人灭门,但身为开国功臣,当初与皇帝那也是称兄道弟的过命交情啊。皇帝上了年纪,便也与平常老人一样开始忆旧了吧。   ……      那走马灯缓缓旋转的光晕中,郑福儿的脸色自然黯沉,她也一眼认出这灯是她家进献的,那其中的小马还是父亲握着她的手削出来的。而这皇帝忽然挂出这灯,是什么意味?      郑福儿脸色的异样落入皇帝那双浑浊难测的鹰目之中,这便是将他四儿子迷得转了性致的女子,虽身着一身并不华美的青裙,但那气宇仍是格外脱俗。      皇帝眼眸微微一眯,蓦的笑道:“这灯妙绝,朕最是喜欢!新妇可能看出其中妙处?”      众人一诧,皇帝称郑福儿为“新妇”,莫不反倒是承认了她与燕王的婚事了?一个女贼便是如此翻身要飞枝头了?   ……      朱桐见郑福儿目中难隐悲恨之色,忙在案下悄悄握住她手,且替她笑答道:“她头回进京,没见过这些奇巧之物,父皇赎罪!”      皇帝若有所思的笑着点了点头,也不追问,但却赐了朱桐与郑福儿席案几道御食,看得旁人或羡或妒,尤其是那严贵妃,那脸色就算抹了厚粉也隐都隐不住的灰暗。皇帝最近待这四儿子越发的不同了,对那女贼也似有包庇纵容之意,若是再不除掉,怕更是后患无穷啊……      严贵妃寻思到此,端起一樽酒水,对皇帝笑道:“还没恭喜皇上近日已收编了外海那一众海盗,且选出了那陈有执掌外海,效命朝廷。从此后,外海安宁,贼盗难存!”      收编了外海?还让那陈有执掌?   郑福儿骤然拧眉,这么大的事先前竟是无人告诉她一声,这怒气真是难以按捺,此时若不争上一争,倒真以为她赤龙帮窝囊到能被那陈有管制了。      正要起身说话,抖觉手腕一紧,侧目见朱桐看向她来,凤眸幽深,这显然是在告诫她说严贵妃那番话正是想激她出格,惹皇帝大怒。      郑福儿暗嗤,她可也没那么蠢,暗暗吸了口气,倒也心平气和的道:“皇上久在京城,想是不太明白外海的规矩,外海的兄弟们认的是本事,皇上想用那陈有执掌外海至少也该让他与我一较高下才能安抚人心吧?”      说到此,顿了顿,一双带着冰茬的杏眼狠瞪向那严太保:“再说了,外海谁都知那陈有是严家养的废物,而严家就是奸佞,在外海的私船进出挖了多少不义之财啊,他严家府库定是比皇上你国库钱财还多……皇上你要用严家的人不但不会外海安宁,还只会是让外海混乱,倭寇横行!”      这话直指严家,很是冲人,场面顿时一片死寂。严太保的脸色也是一片阴色,暗骂那胞妹自作主张,可不少人也暗叹痛快,毕竟当下敢这般直白的在皇帝面前指严家奸佞的也只有这外海的“恶蛟”了。      皇帝戎马出身,有些道理自是明了,而那句“严家府库定是比你国库钱财还多”也让皇帝目光一黯,思虑片刻,道:“外海之事,稍后再议!”      这话一出,朱桐与扈树暗暗相视一眼,先前皇帝听严家怂恿要收编外海且用那陈有,扈树这明面上顺了严家的意才能让皇帝警觉严家势起,而有些话也自然只有从郑福儿口中说出,才是最为恰当妥贴……   ……      宴后,女眷们照常去赏御花园,游园赏菊,看灯猜谜,因皇帝宴间态度,那些很会察颜观色的女眷对郑福儿便是格外上心,热情的请她一道赏玩。      郑福儿对那些灯谜自是不感兴趣的,反觉着红火光亮甚是晃眼,一言不发显得孤僻冷清,倒是那“香梅”毫不提防的侧身在她耳边说:“我想与你私下谈谈!”      郑福儿本不欲理,可又听那“香梅”低声说:“从刘三儿那找来的海防图,还想不想要回去了?”      郑福儿这倒微皱了皱眉,刘三儿的确掌着海防地图,先前刘三儿死得匆忙,那图便也未找到,原以为是三儿叔藏在了某处,却没想到是被这个贱人偷了去。那图关系着外海兵力布防,落在朝廷手中自是不妙。      郑福儿心下虽知有诈但倒也随那“香梅”而去,绕了几道廊出了几道门,便是出了宫去,到了一处树荫葱笼浅坡。这里郑福儿倒是听说过,是那些未育的妃嫔和宫女们死后的埋葬之处,少有人至……      郑福儿眉梢一挑,细听那前方树荫中有些微弓弦拉张之声,姑摸至少藏有十余人。还真是会挑地方,是打算将她杀死在此,便可就地掩埋,连挪尸的功夫都省下了。      嘿,这宫中方圆十里还真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杀人妙地了呢。   郑福儿冷笑一声,正烦无处杀人见血,便是有主动送死的来了。不由还将步子加快了两分,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笑喊:“娘子,我正找你!”      这下,郑福儿心下倒是一惊,这痨货跟来作什?待会那弓箭齐发,她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分神护他周全,转头正要喝斥他快滚,抬眼就见他那颀长的身影大步而来,看似笑容温润,那光洁的额头却满是汗粒,莫不也是猜出将有恶战?可若是猜出,那还跟来送死?      朱桐瞥了眼那神色慌乱的“香梅”,微微皱眉,一把将郑福儿的手牵起,还笑道:“总算找到你了!”      话音刚落,便听那前方弓弦大张之声,郑福儿正想将朱桐推开,手却被他以少见的力道更紧握住,她刹然扭头,恰见一片月光铺陈而下,将那俊美的五官映衬得格外分明,深邃的凤眸中异光闪烁,她只觉看不分明……    ☆、第三十一章 有珍   弓弦大张,箭如雨下,纷涌而来,郑福儿拽了朱桐要躲,可一支箭头却已是端端刺进了他的胸膛,血顿时在他袍间沁开一片……      郑福儿骤惊,正要上前先灭了那伙贼人,手腕却是被朱桐死死拽住,接着瞥见那皇宫方向抖然一片光华,只见赴宴众人竟是掌灯而来,而那走在前头的身着明晃的龙袍,显然就是皇帝。      见了儿子中箭倒地,皇帝自是龙颜震怒,大吼着活捉了那伙贼人。尚不待审,便是有明眼人指出那些刺杀燕王的都是严府的私兵,于大虎还上前拈了支箭看了一看,睁了大眼禀道:“皇上,这不是兵器库新制的那批箭么?军中都没配备,严家私兵就有了?”      这摆明就是严家私挪了兵器库啊!   严贵妃骇得大抖,严太保暗骂这胞妹蠢货,竟是不经他同意就悄悄调了他严家私兵,而眼下也只有将私挪兵器这一重罪推给那庶出的小弟严威,去卒保车了。      可严太保正要跪下出言,那一向憨愚的小弟却率先一步跪在了皇帝跟前,还用力磕头道:“皇上,严丕不但挪换兵器募练私兵,还挪了国库……小的忠心一片,早已暗暗收集了严丕罪证……”      严威说着,从贴身处掏出一布包,里面数本册子,皆是严太保私挪兵器以及国库的凭据,接着又道:“严丕父子还私下制好了龙袍,已打算好了要谋害皇上,谋夺皇位……皇上可立刻派兵去搜严府,便知小的所言属实……”……      挪用钱银尚可饶命,可私制龙袍,皇帝是绝不能饶的,指着那伏跪在地的严太保和严贵妃,怒吼道:“拖下死牢,死牢……”      严太保脸色灰败,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严笠先前的确是私制了龙袍,这下怕真是逃都逃不过了,匍匐在皇帝脚边,老泪纵横道:“皇上,看在罪臣多年忠心一片,只求饶罪臣那不肖子一命……”      话未完,便听那跪在朱桐身边的老甲撕心裂肺的哭喊:“王爷,王爷,你醒醒啊,你要挺住啊,挺住啊……”      皇帝又是一惊,深暗的鹰眼顿涌起了血丝,抬脚狠踹那严太保,怒吼道:“求朕饶你儿子一命?那你可放过朕的儿子?该死的,朕这便先宰了你的儿子!”……      “父……皇……”   朱桐微微睁开了眼,痛唤道……      “在,在,父皇在……”   皇帝见朱桐那被血沁得湿透的袍衫,急红了眼,儿子虽多,但像样的却只有这个四儿子,虽说这儿子性情闲散让他气恼,可也只有这儿子的气度心胸才是能承大任的,忙对那些跪倒了一地的御医急吼道:“还不快治伤?治不好,你们都得死!”      御医们颤颤发抖,怯声道:“看燕王重伤的位置那是心口要害,小的不敢拔箭,不敢……”      皇帝戎马出身,自然也知这中了要害的箭头一拔很可能下一瞬就要断气,难道真是年轻时杀戮多了,这才屡屡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颤抖道:“桐儿,你不会死的,父皇定不会让你死的……”      朱桐看着皇帝那浑浊的老眼中涌出的水光,微怔了怔,气息微弱的道:“父皇,儿臣不孝,从小便总是惹你生气,儿臣若撑不过去,求父皇好好善待儿臣娘亲和福儿……”      垂危之人说的话,皇帝自是连声急道:“好!好!只要你活着,父皇全都答应你,封你娘亲为后,再让你娶郑福儿为王妃,好不好?只要你活着……”……      这话出时,郑福儿抖觉朱桐握着她的手紧了一分,那脸色已无血色的男人,唇角带起了浅薄的笑意,而那平素温润的眸光又泛起她先前所见的异光,她心上一惊,抖然明白了,他是刻意中上一箭,不惜性命就是为了替她蓝家报仇并保她周全……      原来,这个男人并不窝囊,而是心狠绝决,这般暗骂着,眼角却是忍无可忍的涌出水花来,怒道:“你死了让我守寡不成?”   说话间,猛然握住了那插在他心口的箭头,一把拔出,血水骤然喷而出溅了她一脸,这十三年来,她第一次觉着,血腥的味道如此呛人,令她作呕……   ……      十三年后的中秋之夜,京城百姓再次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把持朝纲十余年的严家就这样一夜倒败,除了严威因大义灭亲将功抵过逃过了死罪,严家一众人等皆是被下了死牢,秋后问斩……      中秋那晚后,老甲也细心的发现郑福儿虽说看来仍是惯常的冷漠傲色,但脾气倒变得比以前和顺了,这赤龙帮的大小姐甚至还会说“多谢”这样的言语。老甲感叹,王爷了不得啊,生生是将一块寒冰捂成了一捧春水啊。      朱桐当日早在心口要害搁了护心的小镜,伤得虽重,但无性命之忧,他觉得挨了此箭很是值得,不但父皇下旨赐婚,要他能风光正当的将郑福儿娶回府来,而且郑福儿每日都守他身边照料,很是关切。      一早醒来时,朱桐见她已坐在他书案前一笔一划的练字,想来是又守了他一夜,刹时心疼,从被窝里爬起来,笑道:“我教你写……”,以教她练字为由,也能握一握小手,也算寥慰心下相思。      刚要下床,便是被她奔上来扶住,道:“该换药了!”      见郑福儿那要怒的脸色,朱桐不敢言语,默不作声的由她拨了上衣,打开金疮药的木盒盖子,剜出一块玉白色的乳膏涂在他心口处的箭伤上。      这金疮药因天气转凉有些结块,她只得低头朝他伤上呵一呵气,才能将那药膏融化成油珠沁入肌肤伤口,兴许那药气呛眼,她的双眸刹也也蒸出水气,又湿润一片。      她忙道:“呛眼!”,每每见着那沁透血水的绷带和箭伤便觉呛眼,起身正要去打水洗手,腰间却是一紧,身子朝后一仰,便是被轻拽到了那床间被褥之上,男人的气息重重压了下来。      “你有伤……”,那明明是关切言语,出口却是气势汹汹,但接下来的话已是被男人的唇堵在了喉间。唇舌比先前跟猛烈的纠缠,吻得还异常的灼热而霸道,骨节分明的手指还解开了她的衣襟,缓缓的滑下……      虽说早已有了准备,但当外袍褪去,他略凉的手指柔缓的触到她内衫中时,身子仍是不由自主的一个战栗,脸色也刹时因紧张而发了白。他的手骤然停驻,抬眸凝她那秀眉微蹙的模样,她自个定都没有发觉她是害怕的吧?可她在害怕什么?难道她的心里人是没有准备好要成为他的女人?      不过,他也的确应当给他的福儿一个最好的新婚之夜才是。   朱桐在她唇间轻柔一吻,抬臂将她揽进怀里,轻抚她的后背,柔声笑道:“眼下我这伤着,怕真是没力气收复你这只恶蛟,还是等到大婚之日吧!”      郑福儿回神,惯常嘴硬的嗤了他一声,本想挣开他的怀抱,可被他搂在怀中的暖意,让她又如此迷恋这样的感觉,脸贴在他那并不算厚实的胸膛,竟是离奇的觉着很安全。      这是很奇异的错觉!   一个手无缚机之力的男人竟是让她觉出了十余年不曾有的安全感,身周的空气中除了药气便是他清雅好闻的气息,她轻吸了口气,终是忍不住问出了从未启齿的话,道:“你喜欢我什么?”      朱桐见这平素撑着一副强悍模样的女子问出这等气短的话来,神色中从未见的露出了羞娇的神色,可爱得让他心疼。将她又朝怀里拥紧了两分,道:“曾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人愿化身石桥,等了五百年又五百年,只为心上人经过时那一瞥。我有时觉着没准我前生也是座石桥,等了又等……”……      待说完时,见郑福儿早已是阖眼在他怀中睡去,身子轻软,神色如她幼时睡着那般安静而乖巧,虽说这大婚前的日子是难熬了些,但想着与福儿将有那长长的一生,便是觉熬上一时也是值得的。      只是心下仍隐有些不安,细想来那严太保被拖下死牢时虽满眼血色但却仍有生机,莫不是还盘算着有什么保命的法宝?严丕能纵横朝廷十余载,绝不是常人,严家势力盘根错节也不是一朝一夕能除个干净,就是父皇这两日似也有饶那严丕一命的迹像……      朱桐细想后,让乐雀派人多加留意那死牢内外,看是否有人去私探那严丕。   不出朱桐所料,就在他大婚的前日,有人贿了死牢看守去见严丕了,而那人倒也不算陌生,正是那外海赤龙帮的对头,陈有。      从死牢出来后,陈有已是满面红光,显是受了严丕点播,当下就入宫求见了皇帝,竟是称那前来接受招安的“郑赤”是郑峰易容假扮,而真正的郑赤在外海擒龙还得到了那能让人长生的龙珍,说毕还呈上了一片金光闪闪的鳞片,道:“这就是那郑赤从那龙心取珍时,那龙挣扎时掉落的鳞片……”      皇帝浑浊的老眼盯着那闪着金光的鳞片,渐渐泛起了璀灿之色,这外海果然有龙,龙心果然有珍,若是得来,不就能长生不死,千秋万世……    ☆、第三十二章 不祥   驿馆中已堆满了各样喜物,按规矩婚前不能住在燕王府,郑福儿还是要从这驿馆中出嫁。   郑峰又捧来一大匣子首饰,笑道:“福儿,大哥又去给你买了些首饰,快看看……”      郑福儿看了看那些金钗玉环,只觉好笑,道:“大哥,你哪时见我戴过这些物什?快去退了,退了!”      郑峰却是执意的搁下,道:“大哥听说啊,这姑娘出嫁都是有嫁妆的,不然嫁过去会让人看不起的。爹爹不能来送你出嫁,这些事便该大哥替你办!”   说着,轻揉揉郑福儿的头,道:“大哥怎么也要让我们家福儿风风光光的出嫁,不被别人轻看了去,说我们海盗出身的不懂礼!”      郑福儿眼又微有些酸,近来总是眼酸且午夜梦回时,总是疑心她将要嫁人是个梦境,倒是掂着那些大哥准备的嫁妆时,才觉着那婚事的确真实,笑道:“我们赤龙帮扼着外海,我这赤龙帮的大小姐谁能轻看了去?”      话虽这么说,但郑峰仍是执意列好了嫁妆清单,道:“还有几匹锦缎,大哥这就去取……”……      可郑峰这一去,直到夜色四合也没见回,郑福儿顿有些不好的预感,接着便见毛鱼匆匆而回,面色阴郁的道:“刚听说那陈有告密,说大公子易容冒充,欺君妄上,眼下已被皇上下了死牢,还要来将大小姐也捉拿归案,我们赶快走吧,回头才能想法子救大公子。”      郑福儿秀眉顿拧,刚出了驿馆,绕到后巷便见一黑影从屋顶跃下,定眼一看正是那手下败将于大虎……      见郑福儿与毛鱼齐齐抬手抽刀,于大虎脸抽了抽,挤着眼低声道:“我是来跟你说,城南城西都有重兵走不了。只有城北是我的人在看守,十里春风渡口王爷帮你备了船……”……      郑福儿一愣,这于大虎虽说粗狠了些,但倒是个直肠直肚不打诳语的汉子,道了声“多谢”,转身朝春风渡而去。      于大虎望眼郑福儿远去的背影,抓了抓头,嘀咕道:“那扈树嘴贱但说话还真是准,那‘恶蛟’果真是命薄得很啊,嫁人都嫁不成!”   不过听扈树说皇帝此举倒也不是意在取那郑峰的性命,是觉那郑赤得了龙珍,绝不会上贡,而将那郑峰囚了,能逼那郑赤用龙珍来换独生儿子,瘪了瘪嘴:“那龙珍就是个不祥之物啊!”……   ……      郑福儿和毛鱼到了春风渡口时,已见许捻与几名外海兄弟乔装等在了一艘民船之上,将她引进船舱便是掏出一封信来,道:“这是燕王让我交给大小姐的!”      郑福儿忙展开一看,朱桐也就是说那陈有进宫见过他父皇并提起了龙珍,而只要义父愿交出龙珍,他便有法子说服他父皇赦免了郑峰之罪。      许捻皱眉道:“大小姐赶快劝帮主拿龙珍来换大公子吧?”      郑福儿自是点头,那区区龙珍哪有大哥的性命宝贵,当下便让毛鱼赶快乔装出城,快马加鞭的回外海去通报义父,拿龙珍换人。      可毛鱼这一去,竟也是如石沉大海了一般没有回音,而郑峰要处斩的日子也就在明日了。      郑福儿望了眼那昏晦的月色,将那赤龙刀拿出来拭了一拭,她已打定主意,既是拿不到龙珍换人,便只好在郑峰押往刑场的半途大开杀戒,将大哥劫回了。      许捻显然也明了了大小姐心下的盘算,这几日拧得眉头越发不展了,淡声道:“帮主似乎将龙珍看得比大公子性命更重啊?”      郑福儿握刀的手一紧,道:“才不会!大哥可是爹爹亲生的!”      “亲生的!?”   许捻叹了一声,亲生的却是这般不在乎生死?摁了摁发疼的额头,道:“我出去买些酒喝!”      郑福儿发觉许捻近来总是异样,不但又开始嗜酒,而且总是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过想来定也该是担忧大哥安危吧!      郑福儿将那赤龙刀对着月光照了照,好长一段日子没出鞘了,这没饮血的刀口明显钝了不少,抬刀随意劈了一块石墩,幸好再钝用来救大哥也该是绰绰有余的。      这般一想,正要将赤龙刀回鞘,却听外头传来轻细脚步,正要出院藏身却听人轻喊道:“小九小姐,小九小姐……”      这声音不是那胡贵妃身边的品嬷嬷么?她来做什?而再抬眼看去,那品嬷嬷还扶着一个纤瘦妇人,虽说以斗篷罩面,但郑福儿也一眼认出,那妇人不正是朱桐的娘亲胡贵妃?。      郑福儿迟疑了一瞬,仍是步上前去,在这种场面来见险些成为她婆母的人,着实难掩尴尬,低声道:“贵妃来这做什么?”      胡贵妃惯常慈祥的笑了一笑,搁下一只食盒,道:“我听桐儿说起,你藏在这。想来这穷乡僻壤,定也吃不好,我实在不放心,便来看看我的儿媳啊!”      “哦!原来如此……那,那多谢!”   郑福儿干涩的应了一声,见她要落坐,忧这天凉她身体虚弱,忙顺手将自个的外袍叠了铺在椅面上……      这不经意的举动倒让胡贵妃愣了一愣,目光中有一瞬纷杂,道:“十三年前就曾听说凉国公家的小九品性纯善,乖巧可人,所以,我当年也是真心求皇上一定要赐婚给我桐儿……”      赐婚?   听到这话,郑福儿难免一怔,竭力挤出一丝笑来,道:“我如今只是个海盗女贼。”      胡贵妃神色微伤,拉过郑福儿的手来,轻轻抚过她手掌握刀拿剑磨出的厚茧,落泪道:“这十三年来一定很苦吧?”      这哭涕落泪的场面,郑福儿真是受不得,道了句“不苦!”便是沉默着不知怎么接话,倒是那品嬷嬷机灵,忙将食盒打开,道:“这是贵妃亲手做的桂花饼,小九小姐快尝尝!”      “哦!好!”   郑福儿随手拈了块那桂花饼,咬了大口,囫囵道:“很好吃!”      胡贵妃看了眼那被她吞了一半的桂花饼,默了一瞬,忽抬眼端视着郑福儿,道:“你初次到我宫中来见我时,你怕我的饼中有不干不净之物,可眼下就不怕了?”      “你还记着那事呢?”   郑福儿愣了一愣,随口说道:“朱桐说他娘亲心地善良,从不会害人!先前是我小人之心了!”      一阵夜风拂过,外头传来两声寒鸦鸣声,胡贵妃抖然惊了一惊,郑福儿抬手将她扶住,道:“天黑,路不好走,我这就送你回去吧!”      “外头官兵众多,大小姐不便露面,由我来送吧!“   许捻提着酒囊而回,目光淡淡扫过胡贵妃,一瞬微光后,只是淡淡的道。      “是啊!小九小姐不便露面!”   品嬷嬷说毕,慌忙扶了胡贵妃离去……      外头有大片泥泞,那主仆走得艰难。郑福儿蹙了蹙眉,步上前去,将胡贵妃背过那片泥路,顺口絮叨道:“身子不好也不好生歇着,多让人担心……”      将胡贵妃轻送上干爽的路面,这才轻轻放下,交待许捻相送便转身要走,可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你儿子帮我蓝家复仇的大恩,我今生怕是都无以为报了,他也当有更好的姑娘来配才对!”……      胡贵妃皱了皱眉,望眼郑福儿转身离去的纤细背影,轻声叹道:“她是个好孩子,与桐儿本该是对相亲相爱的夫妻!”      品嬷嬷听了这话,神色纠结,低声道:“郑福儿说得没错,王爷的确是该有更好的姑娘来配才对啊……”   ……      细雨淅沥,一夜无眠……      天未明时,郑福儿便去悄守在了那将押送郑峰的必经官道,她早已观察过,这一段路四周寂静,且西面靠近万丈悬崖,到时救下郑峰,以着他们的轻功身手,定是可从那崖下逃走,而那些官兵也定是追来不及的……      果不出郑福儿所料,天刚明时便听见前头传来车轮碾压地面的闷声,抬眼见一行官兵果是押着囚车行来,而囚车中披头散发的正是郑峰,只是这些官兵都甲胄着身,身佩箭弓,显也是怕郑福儿劫囚,便严阵以防。      当囚车行至她前方约十步之远时,郑福儿从旁边树上飞身而下,抬刀便劈开了那囚车锁链,将郑峰从囚车中一拽而出。      官兵一众大呼:“劫囚!”,纷纷拉弓搭箭,且扯出一张铁制大网,将郑福儿与郑峰团团围住,势要活捉……      “都在找死!”   郑福儿嗤了一声,正要飞身抬刀,可却骤觉手脚指端一阵麻感传来,手间忍不住一个抽痛,那握在手间的赤龙刀竟是咣当落了地去……      别说郑峰骤然大惊,就是那些以为将有一场死战的官兵都是惊诧,那传说中要翻了天的“恶蛟”,此时竟是脸色死白,口唇沁血,跪倒在地爬不起身,这,这摆明不是中了什么毒便是发了什么病吧?      在领头的官兵立时大喝捉人时,郑峰一手扶起郑福儿,一手拾起那赤龙刀朝迎来的官兵而去,他武艺不精,自是敌不过那数把齐齐逼来的官刀,很快便挨了数刀,鲜血喷涌,可却是死死护住怀中的郑福儿,未让那些利刃再伤到她分毫。      郑福儿稍稍缓过气来,知以大哥的武艺是无法全身而退的,眼下倒只有拼上一拼了,望了眼那西侧的万丈悬崖,暗暗吸了口气,用最后一丝力气拽着郑峰跃下了悬崖……       ☆、第三十三章 面皮   长风过耳,郑福儿只觉耳边越发听不分明了。幸在郑峰虽说武艺不精,但轻功尚算不错,抱着郑福儿,双脚在那崖壁凹处借力,缓缓的落在那崖底,见旁有一山洞,而许捻已是等在洞前准备接应。      许捻此时见了郑福儿惨状也是惊震,忙打开水囊给她喂下些清水,探了探郑福儿脉像,脸色更是骤变,傻愣在旁,双手还有些颤抖。      郑峰见此,急道:“捻叔,你快治啊!”      不待许捻说话,郑福儿用力咽下清水,忍着上涌的血腥气儿道:“治不了的,我这中的定是那能让习武之人筋骨尽废的药物……”      郑峰惊了一惊,郑福儿行事小心,除了帮中兄弟定不会随便吃来历不明的饮食,怎会遭了这等黑手,将她扶靠在怀里,轻拍她背畅通血脉,怒道:“难道是帮中有细作,下这药害你?”      “不是帮中兄弟所为!”   郑福儿用力阖目,竭力运气控制住手脚麻木,定是胡贵妃昨夜送来的那糕饼不干净吧,细想来胡贵妃昨夜神色着实怪异。      许捻显然也猜到了是胡贵妃所为,脸色竟是比郑福儿还要惨白,语声低哑道:“是我……是我害了大小姐,是我将大小姐住在那荒村的事告诉胡贵妃的……”      郑峰和郑福儿诧然看他,许捻在帮中十多年,对郑赤忠心耿耿,待郑福儿也如同慈父一般,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许捻望了眼外头灰败到又开始落下的秋雨,双眼幽远到渐渐无神,缓缓道:“我少年时曾拜了一博学的先生为师,更暗暗喜欢那先生做御厨的女儿,可那先生的女儿后来喜欢上了一个小兵头,再后来那兵头娶前朝的公主谋朝篡位,先生的女儿做了贵妃……”      说到此,郑福儿刹时明了,难怪在外海岛上时,许捻对朱桐格外关照,就是她要处死那胡吟雪时,许捻还编出了那刘三儿有遗书的事来保胡吟雪一命,原来这都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由。      许捻悲苦道:“先前那品嬷嬷对我说,胡贵妃病已入膏肓,很想见见大小姐,我便鬼迷心窍信了她们……”……      郑福儿咽下一口血水,别说许捻鬼迷心窍,她自个不也是因太相信朱桐,以至于觉着朱桐的娘亲也是不会谋害她的,可再想来胡贵妃害她也不奇,毕竟也只有她这外海“恶蛟”死了,朱桐才会真正断绝了要娶一个海盗为王妃的愚蠢念头吧,道:“这就回外海吧!”      郑峰点了点头,正要将郑福儿抱起,却不料许捻猛然抬手敲向他的后颈,让他昏厥倒了地。      见郑福儿怒目相视,许捻跪在郑福儿跟前,悲苦且慌乱道:“听说帮主已擒到龙得到了龙珍,而胡贵妃的病,只有那龙珍能治啊!可是帮主不愿用龙珍来换大公子……可若称大小姐也被活捉了,帮主定会同意拿龙珍来换……那龙珍只要一点入药就好,只要一点……”,说着,用力磕头,道:“是我对不住大小姐,待拿到龙珍让那胡贵妃病愈,我便以死谢罪……”……      郑福儿这下真是被气得呕出一口血来,没好气道:“你该知我只是个捡来的……”      “不!不是的……”   许捻慌忙给郑福儿再喂一口清水,道:“大公子才真是捡来的,而大小姐才是帮主的亲生女儿!其实帮主是……”      “闭嘴!”   洞口忽传来低沉的语声,步进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浑身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宇,这正是那真正的赤龙王郑赤……      郑福儿用力遏住喉间上涌的血水,那“爹爹”两字已到嘴边却怎么也唤不出口。郑赤步上前来,将她扶起,暂封住她的筋脉。      “你究竟是谁?”   郑福儿死死盯住眼前男人那张阴鹜得从来没有表情的脸皮,从小只觉着义父不会笑,却从没想过这不会笑的背后有什么端睨。      郑赤眼色一黯,默了一瞬后,忽然抬手触向自个的下颌,那沟壑的面皮撕去,终于露出的是一张郑福儿既陌生又眼熟的脸,虽说多了不少皱纹,但那刀削斧刻般的英朗眉眼,她怎么也不会忘?      幼时,这双眉眼总是拧着一派肃然的对她说:“小九,先生让你背的书背了吗?”   那是她想亲近却又敬怕的模样,她一直以为他也死在那场灭门惨案之中,这是她蠢,她怎么能忘了她爹爹是开国将军凉国公蓝渊,武功盖世无人能敌,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死在那些平庸的严家私兵之手?可是她也从没想过,长年灭寇的将军又怎么可能会沦为了曾经痛恨不耻的贼盗?      郑赤看着郑福儿茫然的眼神,凉声道:“蓝渊十三年前,本就死了!如今的我只是郑赤!”      既不愿说,郑福儿也不追问,看了眼颓唐跪在一旁的许捻,暗吸口气,大着胆子道:“朱桐替我们蓝家报了仇,要是爹爹给一点龙珍救他娘亲的命,也就算是还了他替我们蓝家报仇的大恩了吧?”      郑福儿自认这话说得有理,江湖儿女总该道义为重,有仇报仇,有恩自也应当报恩,哪料话音刚落,便见郑赤脸色抖黯,双眸都带起了杀气,冷厉道:“你竟是想救那有份害我们蓝家灭门的毒妇?”      这话一出,就是许捻都是惊震,道:“胡贵妃怎会害凉国公?”      郑赤看着仍手脚动弹不得的郑福儿,冷声道:“当年灭门那夜,我与你今日一样中了这筋骨尽废的药物,手脚不能动弹,才只能眼睁睁看着蓝家被灭,而当日我只吃过那品嬷嬷照常送来的膳食,说是胡贵妃为感谢我照顾她儿子而亲手做的……”      郑福儿努力回想,幼时,朱桐住在她家的那些时日,每日品嬷嬷都会送来美食,所以,都不疑饭食不净,而灭门那日便也都照常入了口,可是,那朱桐的娘亲有什么理由害他们蓝家?      郑赤冷声道:“她当然没理由害,可是她那坐上了皇位的丈夫却早有除掉我蓝家的打算……当年我手握兵权,那皇帝日夜忧我会反,自是要想将我除去!”      郑福儿这下算是明白了,以她爹爹的身手,皇帝自知要杀他必不容易,恰有巫医说朱桐有病需要她的血做药引,因此住进了蓝家,以这个借口让胡贵妃顺理成章的送来了下了药的饮食,再让严家私兵假冒贼匪一举灭门……      毒!真是太毒了!      郑赤见郑福儿恨得牙关咬紧,抚了抚她的头,道:“爹爹当日被毛鱼救出,逃去了外海,好不容易将药逼出,恢复了武功,便是化名郑赤,做好了要称霸外海再与朝廷为敌的打算。可爹爹却万万没想到,你也逃了出来,在海中飘了多日,还竭尽全力的活了下来……你不知爹爹当日将你救起来,认出你竟然就是小九时,爹爹有多欣喜若狂,本是想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将你认回,可是,你当时年幼,怕你守不住秘密,便一直瞒到了如今……你不会怪爹爹吧?”      郑福儿用力遏住那就要决堤的眼泪,用力摇了摇头,她怎么会怪这十三年来对她悉心教养,寄托了全部希望的父亲,道:“爹爹,我们走吧!回外海去,再也不要回来京城!”      “走?那我们蓝家灭门的大仇,你是不想报了?”   郑赤锁着眉头,眼神中有几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当然……当然要报……”   郑福儿没底气的低声应着,可这仇该怎么去报?她忽然心惊的设想,若是她砍下那皇帝和胡贵妃的人头,那失去父母的朱桐会是一副怎样悲痛凄惨的模样?   ……      当于大虎来报郑福儿劫囚与郑峰跌落山崖时,朱桐骤觉胸口措不及防的一痛……   这痛他并不陌生,幼时便常这样痛过,可他不信以郑福儿的身手会不能全身而退,摁着心腔道:“这就去那官道山崖,本王不信……”      于大虎脸难了难,道:“卑职本也不信,还亲眼去看过,是真的跳崖了,那崖边到处都是血……”,想了想,又忍不住道:“不过有件事很奇怪,听押囚的小卒说郑福儿竟是连她那赤龙刀都没握稳就倒了地,以那‘恶蛟’的身手怎会连刀都握不住?”      这话一出,朱桐也觉讶异,忍着心腔之痛让于大虎立时备马朝先前安顿郑福儿藏身的荒村小院而去。      院中早已空荡,沉寂一片,落叶一宿已是铺了满院,满眼昏黄枯败,唯有那院中的桌上搁着尚未干透的墨砚和几团废纸,让人觉着这里曾有人住的痕迹……      朱桐拾起纸团展开,竟是一笔一划的写着“朱桐”,字迹端正,想是她近日努力练字的成果,可却没想到,她想练的却是他的名字,可那名字之后,却只有些写了又涂掉的墨点,想来是她有万千话想对他说却又不知怎么落笔,她的心中果然还是有他的吧……      朱桐侧目见于大虎在院中绕了一圈,从房中搜出几件衣物和一只食盒。   朱桐顿愣,那食盒的样式并不陌生,是他娘亲宫中常用,可是怎会在此?犹豫一瞬仍是抬手打开那食盒盖子,里面还有些吃剩的糕饼碎渣,用力遏住手间颤抖拈起细嗅,果有些不寻常的气息……      朱桐蹙眉,刹觉心口又被扎进了一箭般,一股腥热窜上喉头,喷出一口浓血来……    ☆、第三十四章 血红   燕王旧病复发,昏死不醒的事很快传遍了京城,也传到了藏身在“云楼”中养伤的郑福儿耳中……      云叔将饭食搁下,忍不住叹了数声气,对郑福儿道:“燕王是个好人,若不是出生皇家,也不会这般命途坎坷……”      郑峰看了云叔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多言,扶起仍手脚不麻利的郑福儿,端过汤羹喂她吃下,低声安慰道:“爹爹不是得到那龙珍了么?定也可以用来救朱桐的……”      郑福儿黯然了几日的双眸顿时一亮,是啊,怎忘了有那龙珍能治?可是在爹爹看来朱桐是仇人之子,这该怎么跟爹爹开口,才能求得他救一救朱桐?      可不待郑福儿前去开口,许捻已是又跪在了郑赤面前,求他施些许龙珍。郑赤此番闻言倒难得的没有发怒,只是冷声道:“你去对那胡贵妃说,若想保住她儿子的命,便让我尽快听到那朱长贵驾崩的好消息!”      这倒也是理所应当,蓝家百余冤魂自是要用那皇帝的鲜血才能洗刷,而皇帝身居深宫,近年来疑心也越发重了,就是近身的宫人都难准确得知他每晚就寝之处,所以想行刺皇帝便也难上加难,而能要他性命的怕也只有那胡贵妃了。      这要命的话到了胡贵妃耳中时,胡贵妃跪在观音像前沉默了半晌,苦痛阖目道:“十三年来,我一日安稳好眠,欠下的命债,我就知总有一日是要还的!”……      秋雨稍停,夜色如水……      胡贵妃十三年来难得的换上了贵妃的华服霞帔,做了满桌的菜肴,可她却不确定她如今这副枯槁病体还能否候到皇帝的到来。      十三年了,她容颜早衰,华发尽生,她在这深宫中搭出这间如她老家的朴素小院,只因她最初认得他时,他还不是九五之尊,还没有那成群的妃嫔,他只是在那一夜行军路过时敲了她家的院门时,问了一句:“姑娘,我们是前去灭寇的义军,能不能给口清水喝?”      从此,那个男人的命运便也成了她的命运!他说凉国公要反,他说要她下药,她就真信了她那已坐上了龙椅的丈夫真的只是打算废了凉国公的武艺,收了蓝家兵权,却万没想到那个中秋之夜,他将蓝家一夜灭门。      染上血腥的人生,她以为吃斋念佛就可自我救赎,可当那日品嬷嬷告诉她说郑福儿就是蓝小九时,她心悸慌张,她害怕郑福儿有朝一日得知了她当年恶事会牵怒她的儿子,便是听了品嬷嬷的计谋对郑福儿也下了药。      可她没想到那般警觉心冷的郑福儿竟会那般信她,毫不防备的吃下了她给的糕饼,更没想到,她的儿子会因此气血攻心,旧疾复发……   ……      时已过三更,那大开的院门口仍是没出现皇帝的身影……      胡贵妃脸上倒无哀色,只是垂目对品嬷嬷凉凉道:“不会来了,将饭菜收了吧!”   转身挪步回屋,刚步上台阶却听院口传来低冷之声:“十三年来,你第一次说想见朕一面,朕若不来,你不是会很失望!”……      胡贵妃拢在袖中的手一紧,缓缓抬手轻扶了扶髻间的一只金凤钗,这才仪态端整的含笑转身,道:“皇上不来,臣妾也不能失望!”      皇帝目光并未看她,只是看了下那些桌上色香俱全的饭菜,道:“还真是许多年没吃过你做的饭菜了,今日真的想尝尝,可是,你说朕还能吃你做的饮食么?”      胡贵妃脸上强撑的笑意凝滞,这言下之意是说她这饭菜中下了不干不净之物,转而又凉凉的笑了一声,摇头道:“不能,自是不能的……这一桌饭菜是我做给我的丈夫的,而不是给高高在上,妃嫔成群的九五之尊!”      “你……大胆!”   皇帝刹时气结,可却没想到这个从来乖顺的女人会忽然对他说出这等话来,正要抚袖而去,却见她单薄的身子如片落叶般随风而逝,向后仰倒,而她的唇角沁出一片乌红,那是中毒之人才有的颜色……      “传御医!”   皇帝惊愕的将她扶住,见她奄奄一息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要害你,因为你是我深爱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蓝家的命债就由我来偿吧,只求你看在桐儿是你儿子,救救他……见了我的人头,凉国公当会消些恨意施些龙珍……求你,求你救桐儿一命……”      皇帝浑浊到已干涸的眼目沁起泪花,将她紧拢进怀,颤声道:“不必你说,我也会救桐儿,一定会救……我儿子虽多,却也只有桐儿是我心爱之人所生!”      “心爱之人……”   胡贵妃唇角微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道:“可是若有来生,我必不愿再遇见你,必不愿那晚给你开门,给了你一碗水喝……”,两行清泪落下,阖上的眼眸再没睁开……   ……      过了许久,皇帝才将已然冰凉的胡贵妃轻搁下,面无颜色的道:“以皇后之礼备丧!”,扭头瞥见那跪在门前假惺惺抹泪的“香梅”时,招她进前,掐起她的下巴,道:“朕记得你是胡贵妃的侄女,可你先前却来对朕说胡贵妃想害朕?”      “香梅”惊了一惊,梨花带雨的道:“奴从小仰慕皇上,对皇上一片忠心……”      “很好!忠心!”   皇帝冷笑着抚过她脸的大手猛然卡住她的细颈便是一拧,道:“朕最心爱的女人死了,朕怕她寂寞,你下去伺候她吧!”……      看着那如同一瘫烂泥的“香梅”,品嬷嬷却是嗔目,道:“这等贱人才不配去伺候贵妃!”      品嬷嬷说毕,拿出早准备好的药丸要以死殉主,却见皇帝鹰目骤然锐利的刺向她来,冷声道:“你这贱婢还得活着,前去燕王府,在桐儿醒来后对他说,他的娘亲是被郑福儿,不,应该是蓝小九害死的,明白了?”……      品嬷嬷愣了一愣后,顿时了然了圣意,皇上这定是有意传位给燕王,所以不愿燕王对那“恶蛟”还有执念,而燕王孝顺,若认为郑福儿于他有杀母之仇,应当只会对郑福儿只剩恨意了才对,为了燕王前途,品嬷嬷自是磕头应承……      皇帝又回头看了眼那已然冰凉的胡贵妃,从她髻间取下那枚金凤钗轻抚了抚,这是他当年娶她时送给她的,曾许诺要封她为后,可她活着这么些年却是未曾实现,人人都说君无戏言,可他对她却满口都是戏言,也难怪她说来生都不再想遇见他。      皇帝浑浊的眼望了眼那隐在云头中的月亮,中秋过了,这月亮又要开始残缺了,那十三年的仇怨是该了结了,“蓝渊,十三年了,朕老了,忽然也想见见你已是什么模样?”……   ……      一片荒野,乱坟遍布,黑鸦声声……      “没想到你竟然敢孤身来见我?”   郑赤将数一碗酒水倒在那湿臭的泥地,这里埋着他蓝家百余口的残骨,埋着他十三年的恨意。      皇帝凉笑一声,自顾自的斟了一碗酒饮下,道:“来见一见当年一同戎马争战的兄弟,有什么不敢的?”      “兄弟?这当是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了!”   郑赤顿时大笑起来,笑得目光都带起了血色,抽出那血光莹莹的赤龙刀,目光一凌,道:“有灭人满门的兄弟?”      赤龙刀的刀光映着惨白的月色,散发出血红的耀光,刺得皇帝浑浊的双目一阵微疼,可却毫不气短的道:“你敢说你当年没想过谋朝篡位?没想过置朕于死地?你先不当朕是兄弟,朕又怎能不灭你满门?”      郑赤的眸光泛出异冷与赤龙刀的刀光辉映,怒恨道:“我蓝渊若是想要那皇位,当初会助你坐稳江山?我戎马争战,求的只是马革裹尸,我蓝家数条男儿,不惜性命,死于沙场,守的难道不是你的江山?我甚至因着巫医几句话,便不惜用我女儿为药引救你儿子小命。我这是想谋朝篡位?我这是想过置你于死地?是不把你当兄弟?”      皇帝浑浊无波的眼底泛起一缕涟漪,嘴唇抖了抖,片刻未说出话来,道:“那算是朕……算是我错怪了你,如今桐儿病危,算我,算我求……求你拿龙珍救一救他的性命!”      这番求人的话,皇帝许多年未曾说,说得异常艰难,郑赤自然听得也很艰难,指着那无碑的荒坟冷笑道:“一句错怪了,就算是还了我蓝家百余口性命?”      “一句话,自是不够的!”   皇帝凉凉一笑,忽从袖中抽出那枚从胡贵妃髻间取下的金凤钗,扬手便刺进了自个心口,艰难道:“将我夫妻二人的命都还给你,可够换你的龙珍救我儿子一命?”……      郑赤看着那被血水沁透衣袍的皇帝,面色深冷的道:“你果然与平常人一样贪蠢,才会信那外海有龙,龙心有珍,食可长生?”,又扬唇一声冷笑,“我忽然不想要你的命了,就让你如一个废人般活着,再好好受一受这至亲一个个离你而去的人间悲苦!”      皇帝惊震,骤然明白那外海有龙的传言定是郑赤刻意放出,目的就是要引他注意外海,心生招安收编之心,这样他蓝渊才可能一步步回到京城。而蓝渊想报的仇血的恨,定不只是要将他这皇帝的自尊践踏在脚下,想来那朝中定也遍布了蓝家多年前就开始暗中培植的党羽勇将,这下一步便是要夺他的江山吧。      不愧是蓝渊,心机深狠起来,无人能及……   ……      这一切,都落进那乱坟后藏着的郑福儿耳中,用力阖了阖眼,竭力遏住那沁出眼角的泪,原来世间真的没有龙珍,那朱桐定也命不久矣了。      郑福儿撑着那尚没复原的身子快步朝燕王府而去,她忽然很后悔,若早知他那般短命,先前便不该浪费了那些相处的时光,她就应当好好待他,如他待她那般真心……      刚走到燕王府后门时,却是被一只老手拽住,侧目一看,这不就是先前朱桐被她掳走,那个到她帮中送信的胡老儿?这老儿想来也是听说了朱桐病危,赶来见朱桐最后一面的吧?      可胡老儿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郑福儿诧然不已,见胡老儿抹了把老泪,道:“若王妃愿意,燕王其实是还能救的!”      胡老儿又吸了吸鼻子,道:“王妃定也该知,当年胡贵妃就是用换血之法保住了王爷的命……小的不才,这法子正是小的想出的……”      郑福儿打量这胡老儿一眼,真是人不可貌相,原来胡老儿就是当年设法救了朱桐的那位精通医术的高人,问道:“你是说,眼下只要有与他相合的血,也是可以再换血救他的?而我的血就可以?”      “王妃的血就难得的与王爷体质相合!”   胡老儿连连点头,可是脸又难了难,道:“不过,小的不想说谎。王妃眼下也毒伤未清,这换血之法兴许会要了王妃的命,就算佼幸不死,这一身筋脉也会尽断,成为废人……”      “不必说了!救活他就行了!”   郑福儿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朝燕王府后院而去,可手触到院门时,又转身看向胡老儿,凉声道:“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一是,不要告诉他是我救了他。二是,若我佼幸没死,你也要给我一刀让我死个痛快……毕竟我不愿他死,我也不愿做个废人!”      胡老儿愣了一愣,老泪两行,骤然跪地,磕头道:“燕王将来定会是个贤明之君,小的在此替黎民百姓谢过小九小姐大恩!”      “小九小姐!”   郑福儿仰头止住将落的眼泪,是的,她是蓝小九,曾许婚给他的蓝小九,他说他可能前生就是座石桥,等了她五百年又五百年,她又怎么能不为他驻足停留?   ……      天色将明,月色尚未沉落,日头却已从东方而升,映得她全身一片血腥艳红……    ☆、第三十五章 结局   时已五载,又近中秋……      燕王朱桐继位这五年来,宫中也已有五载未如往年那般举办中秋灯宴了,新帝勤政爱民,朝纲一片朝阳之像,这让裴世林一众老臣都甚是满意,唯一让裴世林老大人忧心的是,新帝登基已是五载,可那后位空悬,后宫空置,这样下去,怎么绵延皇家子嗣?      裴老大人忧心不已,新帝这年岁已是二十七了啊,且民间又开始流传新帝是个断袖,说这大明要断根本,所以,就算这皇后不立,那也得选几名娴良女子送上龙榻,早早生下皇子才能稳固国本。      这样一想,裴老大人不再担搁,捧着厚厚的奏折上了殿去,抖着胡须称皇上若再无视国本不愿立后选妃,就要撞死在那殿前的大柱上。      朱桐捧着那老大人血泪写就的奏折,心下暗自悲伤纠结,五年前,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品嬷嬷告诉他说是郑福儿为报仇害死了他的娘亲。这话,他自是不信的,下令四处寻找,定要亲口向郑福儿问个分明。      直到胡老儿终是忍不住抹着老泪对他说:“王爷,不要找了,小九小姐已经为救你而筋脉尽断……以着小九小姐的脾性,必是不愿做个废人,眼下定已是不在了……可王爷你的命是小九小姐拿命换来的,定当好好珍惜,做个贤明之君啊!”      是的,他的命是小九换来的,他定是要珍惜,可是他登基时也已暗暗起誓,除了小九此生都不会再娶,将来在皇族中选一品行优良的子侄养在宫中,悉心教养立为储君就是了。可是,这话眼下还绝不能说,不然,传了出去,必让这刚刚平稳的朝纲再起那无谓的争斗。      朱桐抬眼看那老泪纵横颤颤巍巍的裴老大人,寻思老大人年世已高,身子不好,怎么一番说辞才能让他老人家不再为他忧心,倒是扈树匆匆而来,且递上了一份奏折,笑道:“郑将军又灭了那外海一众倭寇……可喜可贺啊!”      这话顿让裴老大人也是转忧为喜,那郑峰虽是海盗出身,但人品风度皆是不凡,五年前接下了郑赤的赤龙帮帮主之位,率一众海盗接受了招安,五年来安定外海,军功卓著。由此看来,新帝用人的眼光果是不凡的。这般一喜,这上了年岁记性已不太好的老大人便是将先前来见皇帝的事情暂给忘了干净,喜笑颜开的告退而去。      朱桐这也微微舒了口气,让人取来好酒,要于扈树君臣对饮,道:“你来得真是及时,不然,朕真怕裴老师要去撞柱!”      扈树似笑非笑的抿了口酒,道:“可是,裴老大人回头若是又想起皇上这终身大事来,怕还是要来撞柱的?所以啊,臣也觉着皇上还是要快些立后为好啊!”      朱桐望向殿外庭院随秋风飘散的枯黄秋叶,淡淡笑道:“若是娶了别人,我将来死后,怎么有胆有脸去见我娘子?你也知我娘子那脾性多烈啊!”      扈树扯着嘴角愣了一刻,倒也无比赞同的了然点头,又似想起了一事,道:“臣先前奉旨巡察江南,无意路过一家小客栈,臣进去打了个尖,却没想到那小小客栈的饭食竟像极了京城原来那‘云楼’的味道。那‘云楼’也关张五年了,那云叔也不知所踪,臣没想到却在那异乡还尝到了‘云楼’的美食……”      朱桐握着酒杯的手间一滞,道:“那朕也得去亲自尝尝才行!”……   ……      江南风暖,那一小城小街果有一间普通的客栈,匾额上“同福客栈”四字也久未擦拭满是灰尘,但客却满坐,生意极好,想来都是冲着这里的饮食美味而来……      “同福客栈!”   朱桐难免感伤,这客栈名虽普通,可若是他真如幼时理想开间客栈,这名却还正是恰如其分的,“同福”音同“桐福”,没有比这更好了。      朱桐独自步进大堂,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角落落坐,点了几样小菜,一一尝了一遍后,微一蹙眉,掏出一锭金来对跑堂的小二道:“去对你们掌柜说,我想要一道叫作‘旺财’的面点!”      见了晃眼的金锭,小二自是飞般去后堂传话,片刻便见一体胖墩厚的老人卷着衣袖奔了出来,见了朱桐便要下跪,却是被朱桐扶住,笑道:“云叔,果然是你,真是好久不见啊!”      “好……好久不见!”   云叔激动的抹着老泪,道:“小的这就去给黄……不,公子,做那‘旺财’的小点心!”      正这般说着,便见从那堂外蹦跶进来一只白底带黑花的大狗,皮毛光润,一双黑漆漆的眼很是灵动,堂中的熟客见了它也不害怕,均知这只叫“旺财”的狗子是这“同福客栈”掌柜的宝贝,很通人性,机灵得很,此时到了饭点,是来找掌柜寻食了。      可云叔今日见了“旺财”却有些慌张,抬手正要让小二将“旺财”引出堂去,却听朱桐低低的唤了一声“旺财”,大狗骤然一个激灵,转过身来,端端飞奔向了坐在角落的朱桐,小脑袋凑上前去嗅了又嗅,接着便紧蹭在了朱桐脚边,黑漆的双眼都沁出了水光。      朱桐抬手抚过“旺财”的背毛,轻声伤感道:“旺财,果然是你啊!你还记得我,那你可还记得当初从严贵妃手里将你救下的主人啊?”      “旺财”皱了皱鼻子,似是听懂了什么,忽咬住朱桐袍角便是朝后堂扯去,朱桐眉刹一蹙,心下生起一个念头,正要跟着“旺财”而去。      云叔却是急得跺了跺脚,斗胆的拽住朱桐衣袖轻声焦急道:“皇上啊,你不能去啊,不能去啊……小姐不愿见人,会怒的……”      小姐!?   朱桐耳畔一片嗡声,心险些跳出心腔,甩开云叔拽着衣袖的手,跟了“旺财”朝后堂奔去……      后堂开着一扇小门,经过一条小道,竟是到了一处小院,院门虚掩,轻轻推开,满院的长青花藤,倒还生机勃勃。一棵梧桐树下,摆着一小案,而案后轮椅上坐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黑发半绾,肤色白皙,当她抬起头来看见朱桐后,那杏眸一瞬惊诧后,脸上便又是那凉风淡过的清冷表情,可那却正是朱桐夜夜如梦的模样……      见她掉转轮椅回了屋去,朱桐大步上前跟了进去,蹲在她跟前,凝着她道:“娘子,我来接你回家了!”      “谁是你娘子……”   话未说完,已被他狠狠的咬住了她柔润的樱唇,将她的言语狠狠的堵将了回去……      郑福儿想将他推开,却仍是无力,五年前,她以换血之法救了朱桐,可也的确如胡老儿所说筋脉尽断,她本是想自尽而死,可郑赤却是赶了来,以一身武功替她续了筋骨,虽说不至于成为不能动弹的废人,但一身武功是真的没了,双腿也还不能久立。      眼下倒也只能任由他紧紧拥进怀中,越吻越狠,唇畔牙关还被挑开,那男人的口舌大胆妄为的在她口间游走,清冽淡雅的气息在口间弥漫,延喉而下,喉间发痒,身子却有了些许久未有的暖意。      她本就与人疏离,脾性古怪得让人靠近不得,可她早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但不讨厌他的拥抱亲吻,还为这样久违的暖意情不自禁,缓缓抬臂试着环住了他的脖颈,轻轻阖上了眼眸。      这忽然配合的态度如朝朱桐心内火上添柴加油,将她越发紧的拥拦在怀,吻得也越发的肆意,五年来的日夜思念,只想这一刻就将她吞进腹中,血肉相融了才好。可舌间却是忽的一痛……      “娘子,你怎的学旺财咬人?”   朱桐捂着口唇,凝着眼前面色绯红的女子,一脸委屈……      郑福儿嗤了一声,随手操起搁在门后的扫帚,没好气道:“我不仅咬人,我还揍人,还不快滚!”      朱桐见她脸色的确不善,不是娇嗔而是真急,而她着急着赶他离去,这定有些什么难言的端由,莫不是觉着他如今坐上了皇位,将会三宫六院对她不专,道:“皇后之位只是留给你的……”      话未完,便听那院门嘎然一声,步进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目光威凌的将他盯住,正是如今的郑赤,当年的蓝渊……      郑福儿惊了一惊,忙从袖中抽出匕首抵在自个颈间,哀求道:“爹爹,放过他吧!我们蓝家的仇五年前就已该了结了!”      五年前,那老皇帝重伤回到宫中不久便是驾崩,崩前竟是留下了罪己诏称听信奸臣之言冤了凉国公蓝渊,为蓝家平了反,还追封了蓝渊忠武的谥号。可郑福儿不信,以父亲那十三年来因仇恨而蓬勃出的野心会断了那谋夺皇位的念头。      郑赤盯住朱桐的目光又深黯了些,朱桐却半点无惧色,反倒迎着他慑人的眼光,道:“父皇驾崩前说他这一生最大的罪就是疑了他如兄弟一般的挚友,凉国公危身奉上,刚强直理,当为忠武!”      “忠武!还真是有趣得很!”   郑赤冷笑了一声,侧目看了眼匕首抵在颈间的郑福儿,对朱桐怒喝道:“在我改变主意前,还不滚?!”      话虽这般说,但郑福儿仍忧郑赤会追上去要了朱桐小命,抬手拽了朱桐衣袖,驱了轮椅亲自将朱桐送到院外不远处的一条小道,指着前头,冷声道:“直走一里就是驿馆,赶快滚!以后别蠢得私自出门!”      郑福儿说毕,绝决的调转轮椅而去,可不料双脚蓦然腾空,竟是被他拦腰打横抱起,且听他道:“我更不会蠢得让你再走!”,眼下若是让她离开,回头再想寻她便又如大海捞珍一般了。      郑福儿瞪眼怒道:“你找死!”,话刚落,便听他吹了声哨,数名暗卫从旁涌出,静候皇命……      朱桐下令备马回京,且将郑福儿朝怀中又拥了一拥,迎着她的怒目一本正经道:“记得,五年前,有个女贼非掳了我回去成婚,如今想来这个法子真是妙极啊!”……   ……      新帝总算大婚了,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而听说定下的皇后还是凉国公家的蓝小九时,一向主张节俭的裴世林老大人都欣喜得主动上书进言这大婚定是要风光大办才成,凉国公一门忠烈,冤屈十余载,幸在还有一女尚存,绝不能委屈了事……      在入冬的第一场雪降下之时,新帝新后所盛的龙辇缓缓行过朱雀大街,让百姓们一仰帝后天颜……      只见皇帝龙颜凤眸,俊仪非凡,而他身旁的女子凤冠之下面容秀丽如同飞仙,可眸光沉静,气宇非凡得令人不敢直视,百姓们纷纷叹道:“不愧是凉国公的女儿啊,这气宇真非常人啊!”      这番言语让那前方酒楼高阁上的某一双炯炯之目微闪了一闪,望眼那龙辇上的女儿,难得的展颜一笑,道:“我家小九出生时,那为她卜命的高人断言她虽命短福薄,但若能有龙气相护倒能一生安好!我本还在想,这天地间哪里有龙,便是要擒来护我小九一生。如今看来,倒是我浅薄了啊!”……      身后措不及防的传来扈树的一声嘿笑,道:“如今那被你家小九擒住的真龙,龙心是真的有珍,你老人家可还想擒龙挖心啊?”      蓝渊抬手接住窗外飘进的一片雪花,道:“既然那龙心之珍,也是我之至宝,那便罢了,罢了吧!”……      大雪徐缓降下,万里山河,白茫茫的一片,甚是洁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走过路过的小天使*^_^* 愉快每一天哦*^_^*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